張亦絢的〈迷幻桌巾〉收錄於她二〇〇一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壞掉的時候》,其餘四部作品分別為〈家族之始〉、〈幸福鬼屋〉、〈性愛故事〉,以及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淫人妻女〉。
〈迷幻桌巾〉很明顯是借用了斯拉夫民間故事 The Magic Tablecloth那條桌巾作為象徵符號,兩者 皆圍繞「食物」這一核心象徵,但呈現出些微不同的表現形式與意涵。The Magic Tablecloth是一個民間故事,在流傳的過程當中,衍生出許多版本,但共同的元素是桌巾擁有無限創造食物的能力。圍繞這條桌巾的諸多情節包括桌巾被竊、魔力消失,甚至變出腐敗食物等。基於篇幅限制及俄文資料取得困難,本篇小論僅選擇討論The Magic Tablecloth中的兩個核心特性:其一,桌巾能夠變出食物;其二,這些食物「真的」能吃。而這裡有一個前提:桌巾引發爭奪與貪婪的原因,是因為故事中的食物極為匱乏。
〈迷幻桌巾〉取用了桌巾這個象徵,以及不斷變出食物的特性,然而除了小說題名,「桌巾」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已經是小說的尾聲,「被掉包了。這個應該有魔力的桌巾」,還有小說最後重複四次的句子「桌巾桌巾,請出現豐盛的餐點」。在此,我認為桌巾與幻想之間存在某種「嫁接」(grafting)關係,前者作為一個具體的符號,被引入、賦予主動性更強的幻想層面,乃至於(也許作者在無意間)鬆動了桌巾做為一個美好幻想,也就是空頭承諾的批判性。
原先桌巾的功能在小說中被加以延展、改變,例如幻想不僅能創造食物,其所創造的不如說是情境,如生病的母親、遠洋的船等等,也是在此,幻想有多重意涵,也進一步影響到我們對小說中食物的詮釋。在這篇小說中,幻想成為了主要的敘事驅動力。隨著故事發展,幻想不僅創造了具體的情境,也伴隨著對現實漠不關心的自我厭棄情感,並導致一種心理上的扭曲。然而,這種自我厭棄與幻想本身的存在之間形成了某種矛盾:幻想是否真如角色所認為的那樣,無法在現實中實現?
事實上,幻想作為一個動態的替補元素,為小說提供了多重層次的詮釋可能。
二、
一、從俄羅斯民間故事而來的象徵符號
關於這個故事的英文資料並不多,大致上講述一條具有魔力的桌巾,只要展開它,就能提供無盡的食物。然而,有些版本中,桌巾會被騙取、濫用,甚至失去魔力或不再為原主人服務。目前不確定這個故事最早出現的時間,但在我所看到關於這條神奇桌巾的資料中,這條神奇的桌巾,常常被當成某種隱喻,鑲嵌在關於俄國共產社會發展研究的題目之中[1],作為馬克思主義、領導人,或者威權體制對於通過平均分配資源來達到人人富足的承諾。並且,通常是被批判性地當成是一個虛假的承諾。如前所述,受限於研究的篇幅,這篇小論文不去考究這個故事的諸多變形與發展,僅將這之與〈迷幻桌巾〉對比,提取出其中不斷變出食物的這一點來談。
在〈迷幻桌巾〉中,真正在變出食物的,是一個「幻想」,而由於開篇就已經告訴讀者這是幻想,也就說明了,小說中所提到的一切食物、一切情境都非真實。小說開頭兩句話很有趣:
幻想最怕不餓。
幻想喜歡能吃。
這兩句話可能有以下三種(或更多)解釋:
1. 一個名叫幻想的人(存在物)不怕餓,可能意味著幻想本身對於物質需求的無所謂。
2. 在幻想的時候人最不容易感到餓,顯示出幻想具有逃避現實的傾向,特別是在面臨痛苦或是束手無策的窘境之時。
3. 幻想可以抵抗飢餓,也就是強調幻想的力量,能夠抵擋現實中的痛苦或不安。
針對第三點,在篇小說裡面,飢餓似乎不僅僅是生理上的需求,也暗示了精神需求,小說中提到的這段話提到幻想的飢餓,與開頭所說「幻想最不怕餓」形成微妙的矛盾。然而,由於幻想的食物並非真正的食物,那麼在這個小說裡面,食物(或者「食物的幻想」)與食物的匱乏(飢餓)也就有了多重的意涵。豐沛的食物暗指豐沛的想像,而美好的情境則讓人聯想到烏托邦式的理想、難以實現的理想。
可以說,張亦絢的小說是從這裡開始的:隱含/承接著The Magic Tablecloth這個民間傳說的批判性,幻想的食物不能吃。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小說本身的虛構性也在此埋下了一個必須被回答的問題:那我們要幻想何用?在小論的最後,我得到的結論是,這個問題難以回答,而且我想,最好的回答是用一生作廢為賭注,用力去幻想。
二、 幻想的主要特性:自由自在、創造力、對食物的關注
在宣告性的「幻想一條路,立刻出現一條路」之後,幻想正式開始,首先要給生病的母親帶食物,於此同時,幻想組織與卡頓,且問了一個有點欠揍的問題:「可是母親生的到底是什麼病呢?幻想還不知道……幻想回溯一向的幻想:有時這個幻想會有些更動,母親生的病更明確一些……」比起母親的病症、身體狀況,幻想似乎更在意食物的豐富。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後來的幻想情境中。
接著幻想出現船上的船員,每個人都工作得很辛苦,所以需要吃很多的東西。再一次,比起去探究「工作辛苦」這個細節,幻想提出一連串精彩(但不切實際)的菜單。
接著幻想出現一座社區,並且建構了一個烏托邦的狀態,社區內提供完全免費的健康食物,甚至,華麗的店只是「象徵性」貴一點,用以提供慶祝的氛圍。炫耀財雖然不一定要與資本主義掛勾,但在當代社會中,奢侈品以其象徵性多於實用性為本質,深化通過消費來達成自我實現的信念,也就鞏固、加強了全球資本主義的發展。讀者嗅到了類似「人民公社」的味道。順理成章地,幻想不直接幻想食物了,開始出現體制性的事情:
像賣冰淇淋一樣的流動攤販,上面一筒裝著白飯、一筒裝著湯、兩個筒子裝著不同的菜,在大街小巷穿梭。完全是免費的,不只流浪和失業的人可以吃,小孩子、病人、老人或一般人如果臨時有什麼問題,這些流動飯菜也可以保護他們,至少不在餓肚子的狀況下去解決他們的困難。
然後幻想出現一家孤兒院,但這個意象作為一個陳腔濫調,幻想不滿足,又開始想像,不同職業的人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為孤兒院付出一份心力,食物又開始像滿天星一樣跑出來。至此可以歸納出幻想的三個特性:幻想是自由、甚至任意的,而此種自由體現於創造力,想像出不同超乎現實的場景。此外,在小說裡,幻想十分關注食物,然而這不代表幻想需要依賴食物作為直接的營養來源。幻想對食物的關注有多重的意涵,這一點,將留待後文探究。
[1] 例如這類研究:The "Magic Tablecloth": Personal Property and Sovkhoism in Soviet and Post-Soviet Rus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