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蕨類這種長在避陽處的陰生植物,有個特別適合欣賞的時段。
陽光晴好時,部分光線透過樹葉間隙照下來,落在蕨類植物上頭,在宛如被切割開的光與影之間,反射著金黃色光芒的蕨類,和其他同樣淺淺發亮的樹皮、枯枝落葉,一起揉合成像是會發生某段美妙童話故事的場景。
但這時候的蕨類,只不過是背景中的一抹襯托,真正由它們當主人公的時段,是在雨後的陰天。尤其一場足夠久的毛毛細雨後,一切顏色被潤得厚實而沉澱,地面又沒有多餘的水窪搶去視線,在這種時候,平日躲在陰影、不起眼處的它們,陡然間便跳了出來。
甫一走上雨後的山徑時,我還在思索著,究竟是什麼讓山今天如此不同。視線掃過,便立即被路旁鮮明到不可思議的蕨類搶走所有注意力。雨水讓眼前所見一切,樹幹、枝枒、水泥步道,甚至連葉片看上去都變得暗沉了些。只有成片的蕨類從黑黝黝的泥土地上浮現,安靜又不容忽視地展現風采。
相比起草本或木本植物,總是顯得低調的蕨類,卻有著華麗到彷彿蕾絲藝品般的葉片,一被它抓住視線,就引人忍不住上前近看。依序排列、由大漸次而小的規律之美,以及每片小複葉上優雅起伏的弧度,讓人驚異於如此精緻的傑作,平日竟然都不動聲色藏在陰翳裡,彷彿從未渴求過注視。好像在說:「我不為誰而美麗,他人的貶損或讚揚,也不令我的價值增減一絲一毫。」
面對價值感如此豐沛的蕨類,我無聲地拍手,深怕打擾到它的孤傲。漫步山林,目光流轉間,腳邊另一種更為低調的存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原本淺灰色的水泥步道,在凹陷或邊緣處卻被悄悄地染了一層顏色。比起搶走大半鋒頭的蕨,苔蘚和地衣與其說是配角,不如說幾乎已經變成了背景。但它們總是細細爬滿每一絲有水的地方,好像螞蟻不會錯過再細小的糖霜,把灰暗冷硬的質地綴上黃綠或青翠,原本無機又死板的表面,頓時變得生機活潑起來。
我喜歡撫摸苔蘚,與蕨類的柔軟飄逸不同,苔蘚的觸感顯得更粗糙,卻有種療癒的軟和,像是棲伏在指尖下的某種動物,我正撫過牠粗礪卻不刮人的毛皮。每次看著被苔蘚包覆的石塊,我都想像著這是一隻巨大的生物,就好像被樹木包裹的山,也被視為是有生命的一樣。
晴天時躲在陰影處,只在雨後的寂寥中跳出來展現自己的蕨類和苔蘚,和我有點像,這也許就是它們吸引我的原因吧。
雖然也渴望和需要陽光,但在過強的光線和熱度之下,卻往往會因此而枯萎乾涸。我們是活在陰暗隱蔽處,並且十分享受其中的生物。
黑暗既涼爽又自在,即便三不五時來場大雨,好幾天都泡在水中也怡然自得。而對我來說,在無人的地方恣意浸泡在自己的思緒中,就和陰生植物享受黑暗與潮溼一樣,雖然不主流,卻是我們天生的模樣。
我們可以不被理解,但是不能否定自己天性,硬是要待在烈陽下,被曬得乾枯焦黃。黑暗很舒服,那就輕鬆地待著吧;潮濕再好不過,那就自在地躺在這裡。
從來都沒有奇怪,只有不同,僅僅只是不同。
一滴水珠落在腳邊鱗毛蕨的葉片上,彷彿它同意剛才那番話,朝著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