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未見母可好?
一早的太陽白花花的令人不可仰視也按捺不住的想念卻又猶豫躊躇著見面的酸楚。
依然是九個老人家東西兩方如佈陣對峙,輪椅如已熄火的戰車,安靜的對望。
一出電梯門,沉默呆窒的僵持,旋即如烈日穿透陰霾般喚醒而騷動。
---你阿母真歹伺候,抽個血也一直掙扎不讓人抽。
壯碩白晰已住進六七年的老鳥,微微笑說著。
---要不要吃香蕉?您最愛吃的軟熟的了。
雖是黃黑交雜的表皮,卻是最好的口味。
---她剛有吃了根香蕉喔!
台籍看護注視著,似也在監控。
二姐(夫)昨果真來過。
---那喝瓶雞精好嗎?
眼眶的烏青散去差不多,雲開霧散了。
但,雙手腕怎麼卻又如墨渲染了兩大塊如山石般得青綠呢?
---之前給您帶過來的藥膏呢?
推回臥室搜尋,六張床,入住兩人,倒也清淨。
---明天大姐要來,我等會去買藥再託她帶過來給您擦喔。
---你回去啦,我很好不用擔心。
對面截斷右下肢的阿姨蒼白一身泛著微笑。
再讓兒陪話再握您滿佈蒼斑的手,捏捏您的肩您的腿,就一會兒,
重溫昔夢回到您背負著殘子過山渡水的牽成。
仲介似不在預報內的一陣風,突地帶走阿珍(外勞),幫她扛著行李入車,
數年島國裡百般滋味,終歸是緣盡。
---謝謝妳,直的感謝妳照顧阿嬤,辛苦了。
瘦弱的印女,主動的伸出雙手柔軟的握住。
嫂嫂給了她一個紅包,走了。
阿秀(前外勞)、阿珍(後)、玉蘭(短期),母(養護院),都走了,
留下一屋冷清,與雜瑣。
母親的東西,望之思之茫然茫無頭緒不知從何收拾起?
憶想眷念緬懷,豈是說斷即離便可負心而捨?何況,等著她回來。
候著垃圾車,幾袋的沉重,也是該清空的情緒,我無能擔負過多,就先丟棄一些,
後再一些,遞減無須,讓塵歸塵土歸土。
---你們不要去看阿母就問她住的習不習慣好不好。
嫂嫂似抱怨的說叨,便到鄰居串門子去,留下一包垃圾與廚餘,和我的….
不解的酸辣滋味。
無言以對的難道是恩盡情絕的怨懟?
這兒,是她的家,她與父親胼手胝足儉腸攝肚所建置與生養四子三女的窩,
誰有權送走她?誰狠心不讓她回?我的怒而不語,原我也是幫兇乎?
愛麗絲輕哼著柔美曲調款款而來,丟吧!拋吧!後斗張牙舞爪的狼吞虎嚥噬碾絞壓像無
底洞的容納所有,避之唯恐不及的卻又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污穢不堪。
堤道只幾盞間隔稀疏的日光燈,我仍如策馬破陣迎敵撲殺的猛將,
飛蟲如矢,盔甲(安全帽)啪啪如驟雨,激起歸家的望與盼而疾行。
---叭!叭!
數聲急催響,在橋側黑暗處隱伏兩位響馬般的機車交警。
這,在這荒煙僻野小橋流水處,突如其來的花間喝道,急煞急停,
恐遇強梁又得留下買路錢?
---尾燈不亮喔。
刻意趨前,鼻子迎臉如狗樣的嗅了嗅,在抓酒駕。
還遙憶那些酒仙酒聖酒客酒徒酒鬼過往的丰采軼聞與荒唐行徑之傳說,
也成了浮生的嚮往。
何事多干擾?偏在塵間遊;一朝鼻息斷,遙望人世戲。
---可以走了。
手一揮,掉頭往南堤呼嘯而去。
我像漏網之魚,雖無端的騷擾,卻也不失悠游。
樓下前廳,中餐間,後廚房靜寂了。
雜物充塞,失去了人聲人息,如似荒塚;只在晨起,瞟瞥闇黑行者三兩壁虎黑白相間如
似落雪於迷你山頭,及蟑螂於盛宴之後抖落如種子般的排遺。
後院僅一水溝之隔的鄰居,聽說是賃居的外鄉人,偶而過力的關門聲,
如天外響雷般令我心悸,或於某處傳來的大小聲響,予我亦如驚蟄。
覺得名下之房,竟如此空蕩與浪費,又得費心勞力維之護之,我是屋主也是屋奴,
我豈願為蝸為龜背負沉重的殼,身後便也一無所有。
一幀觀自在,救苦拔難白衣神咒,從二十年前的幽谷頌禱至今廳堂,
祈願阿母無災無病痛。
然心思仍一直慟著愧著,日夜惶惶思慮在他地,在無親異床客居的垂暮歲末難免的怨
嘆,如姐之言,老的真沒尊嚴。針箭刺穿般的錐心,這樣的痛疚,果真要餘生緊隨。
---阿母!阿母!
我猛一驚醒,是誰家孩子在呼喚?這個年代誰家孩子還在叫著媽媽為阿母呢?
午歇在夏暑的悶熱,想探尋那一聲落點,已不復可聞。
冷氣不用,不也過去許多夏。
如行雲流水,亦似火中撥炭,撩人自慰,再示枯萎,百無聊賴深深處,吹出星火,引之以燃,點出智慧,原皆妄想。
我只是在遊戲中玩得疲乏的赤子。
2017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