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機場的到港屏幕前,我望着電子鐘的紅字跳動,像夜診室垂危病人的心跳儀。第十六號閘口閃爍着藍光,恍若夏夜螢火蟲的殘翅——這是我在妳愛情航班裡的座標,專屬候機室裏永遠晾着那件褪色的黃雨衣。
都說現代愛情是便利店,微波爐裏的便當隨時加熱即食。可妳的冷藏櫃深處存着十六罐鳳梨罐頭,每當月圓時拆封一樽,甜膩汁液總混着我的血絲。記得那次颱風天,妳將我從通訊錄底層撈起,說要借傘。我看着妳在滂沱中踩碎滿地霓虹,傘骨斷裂聲比維港煙花更盛,剎那明白:原來後備胎的宿命,是預備在暴雨中粉身碎骨。
深夜茶餐廳的卡座,總有幾碟凍檸茶凝着水珠,像被遺忘的諾言。侍應生將「請稍候」的塑膠牌壓在油膩桌布上,我數着瓷磚裂縫默背妳的航班時刻表。那些年妳追着頭等艙的香檳氣泡遠去,我蹲在行李轉盤旁撿拾零落的登機牌,拼湊成情書的殘本。某次在機場書店翻見《小王子》法文版,狐狸說「馴養需要耐心」,我竟對着貨架嚎啕——原來連被馴養的資格,都要領號碼牌輪候。
重慶大廈轉角的舊書攤,老闆總將精裝書反扣着曬太陽。某日驚見妳送我的絕版《追憶似水年華》混在五元賤賣堆裏,書脊裂縫滲出陳年咖啡漬。突然想起那夜妳踩着月光來敲門,說新戀人的雪櫃壞了要借冰格。我將最後的威士忌冰球放進妳掌心,看它在妳體溫裡融成太平洋的孤島。
地鐵月台的塑膠椅永遠留著餘溫,像情慾消退後的床單。某次瞥見妳倚着十六號車廂的玻璃打盹,睫毛在臉頰投下鐵欄陰影。列車進站時氣流掀起妳的裙裬,我慌忙脫下外套要追,卻被洶湧人潮推回原位。那件卡其風衣至今掛在門後,袖管裏仍纏着妳的髮香與八號風球的嘆息。
深水埗的鐘表匠說,情人的心是陀飛輪,每個齒輪都咬著宿命的碎鑽。我常去摩羅街淘換老式電話機,轉盤劃過十六個數字時的咔嗒聲,像極了那年妳在我答錄機留言的間隔喘息。有次在跳蚤市場買到支派克51,筆尖刻着1946年的情詩,墨水囊乾涸如西貢最後的防空洞。
天文台道的老榕樹氣根垂落,恍若倒流的淚痕。報販說颱風季要來了,我摸著口袋裏的船票苦笑——這城市每座避風塘都泊滿豪華遊艇,我的舢舨卻始終在十六號浮標外徘徊。昨夜夢見妳化為銅鑼灣的霓虹招牌,我舉着油漆刷想修改色碼,醒來發現掌紋已被霓虹燈管灼傷。
維多利亞港的渡輪鳴笛時,對岸群樓正吞服褪黑激素。我數着浪花翻過第十六道防波堤,突然明白候鳥為何執著遷徙:原來不被需要的等待本身,就是種莊嚴的儀式。就像博物館角落的備用展品,在黑暗裡默默守護着真跡的輝煌。此刻星光穿過百年鐘樓的裂縫,在我掌心寫下偈語:當永恆成為替補席的註解,剎那即是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