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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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港的晨霧未散,我看見渡輪甲板上蹲著個白衫老漢,正對著不鏽鋼欄杆反覆擦拭。他的抹布在鐵鏽與鹹水漬間游走,像極王羲之在會稽山陰寫《蘭亭集序》時懸腕的弧度。三年前我便注意到這位清潔工,他總在欄杆倒影中尋找自己的眼睛。

這讓我想起達芬奇《蒙娜麗莎》的瞳孔裡,藏著佛羅倫斯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倒影。文明的本相原是這般詭譎——清道夫與藝術大師在鏡像維度相遇時,皆要俯身擦拭靈魂的鍍層。佛經說須彌納芥子,我倒覺得人間萬象不過是初心的鱗片,在時間的鹹水裡閃爍明滅。

倫敦塔橋下的天鵝總在初春啄理胸羽,牠們並非顧影自憐,而是要将喙尖探入羽軸深處,取出去年南遷時沾染的泰晤士河霧氣。我見過大英博物館的文物修復師用同樣姿態,以駱駝毛刷輕掃敦煌壁畫飛天的裙裾。千年礦物顏料簌簌飄落時,恍如看見玄奘在玉門關外抖落袈裟上的星霜。

上環海味鋪的老闆娘有個奇癖:她總在農曆十五子夜,將陳年陳皮攤在月光下翻曬。某次我見她對著放大鏡檢視橘絡紋理,竟與劍橋大學實驗室裡觀測植物細胞壁的博士共用同種目光。「這片是1936年新會颱風後的冬柑,」她將透光的橘皮對準燈泡:「風痕都長成經緯線了。」

重慶大廈轉角有位印度裔鞋匠,他為顧客量度腳掌時的專注神情,令我想起吳哥窟浮雕裡測量宇宙的毗濕奴。某日暴雨,他從工具箱底層取出張泛黃照片,竟是泰戈爾在桑地尼克坦種榕樹的留影。「根鬚抓著泥土,就像鞋帶繫住足踝。」他將小牛皮浸入蜂蠟:「所有羈絆都是為了讓靈魂走得更遠。」

深水埗唐樓天台的蘭花阿伯過世前,將五十盆素心蘭託付給我。最後那夜他握著噴壺喃喃:「你聞這新抽的花箭,有戊戌年海風穿過大嶼山枌榆的氣息。」原來他年少從汕頭來港時,衣襟裡縫著故鄉韓江畔的榕樹氣根。如今我每見蝴蝶蘭在冷氣機廢氣中搖曳,便聽見山竹颱風過境的嗚咽與白蘭花墜地的輕嘆,在時間甬道裡互為回響。

天文台錄得世紀暴雨那晚,我在書房翻檢父親遺物。他的工程計算簿邊角寫滿《齊民要術》殘句,鋼筆漬痕在應力公式旁暈成蕨類孢子圖。突然明白他為何總在青馬大橋檢修後,要去嘉道理農場測量百年樟樹的年輪——原來鋼索張力與木質部導管,皆是對抗熵增的詩篇。

京都醍醐寺的庭院裡,有位盲僧撫摸豐臣秀吉手植的垂櫻。樹皮在他掌心龜裂成戰國時代的地圖,忽然有淚滴在苔蘚上濺出八瓣:「我摸到了秀賴公飲下茶湯前的嘆息。」此刻維港的霓虹倒影碎在海面,恰似散落的初心鱗片。渡輪鳴笛聲中,清潔工終於擦淨欄杆某處,晨曦在那道弧形裡折射出彩虹。

莊子說真君有情,我卻覺得初心更似榕樹氣根穿透花崗岩的執拗。當我們在時代颱風中遺失所有勳章,唯有腳底那縷纏繞故土的根鬚,仍在混凝土縫隙裡吮吸露水。就像大埔滘的箭竹,縱使莖節被藤蔓絞出裂痕,每逢驚蟄仍要對著雷聲,抽出翡翠般的新鞘。

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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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從來不是供在祭壇的雪花石膏像。在威尼斯潟湖的晨霧裡,我見過五十歲的蕾絲織娘將銀髮編成皇冠,她手持骨梭穿梭千年工藝的模樣,比聖馬可金獅更威儀。京都錦市場的醃菜阿嬤笑起來,眼尾皺摺裡藏著的智慧,比清水寺觀音更慈悲。這些女子不曾被鑄成銅像鑲嵌寶石,卻在歲月長河裡淘洗出珍珠般的靈暈。
宇宙的鹽粒撒入大氣層的沸湯,這場百億年陳釀的晚宴,銀匙刮擦天琴座琴弦的瞬間,人類正用電子脈衝製造永恆。我在赤鱲角機場跑道盡頭目睹流星雨穿過波音787的航燈,恍惚看見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熾盛光佛經變圖——西夏畫師用辰砂與青金石調製的隕鐵,正穿透五代十國的烽煙墜入二十一世紀的午夜。
晨露未晞時分的記憶總含著薄荷味。巷口阿婆推著叮噹作響的麥芽糖車轆轆碾過青石板,鐵皮陀螺在裂紋交錯的麻石地上旋出銀河,騎樓底雜貨舖的玻璃罐裡,醃漬了半個世紀的陳皮梅仍在醞釀琥珀色的時光。這就是港島孩童的命盤——在鴿籠般的天井與霓虹交織的維港之間,用跳飛機格子丈量整個宇宙。
維多利亞港的霓虹還在跳曼波舞,中環街角的叮叮車已搖響最後一班銅鈴。午夜十二時,穿校服的少年蹲在7-11簷下,指尖在熒光屏上跳著機械舞——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旋轉木馬,手遊裡虛擬過山車正衝破雲霄,他嘴角揚起的弧度,竟與四十年前荔園木馬上的孩童如出一轍。 我們都成了遊樂場的隱形人。
那年旺角的唱片行,陳奕迅沙啞聲線在繁忙的彌敦道旺角間漫遊。你說《傷信》裡「重讀著你的告別信"那句,像極我們反覆折疊又攤開的命運。信箋第三行第三字洇開的墨團,是你猶疑時筆尖顫動的胎記。
晨光斜照書案,那管六角形萬寶龍鋼筆在宣紙上滯墨。三十年光陰餵養的筆尖,竟寫不出半句像樣的情話。忽覺可笑——這世間情書多寫予他人,何曾有過專注凝視自身的剖白?推開窗櫺,讓維多利亞港的晨霧漫進書房,且試著以靈魂為紙,蘸半世滄桑作墨,寫封穿越時空的情箋。
女神從來不是供在祭壇的雪花石膏像。在威尼斯潟湖的晨霧裡,我見過五十歲的蕾絲織娘將銀髮編成皇冠,她手持骨梭穿梭千年工藝的模樣,比聖馬可金獅更威儀。京都錦市場的醃菜阿嬤笑起來,眼尾皺摺裡藏著的智慧,比清水寺觀音更慈悲。這些女子不曾被鑄成銅像鑲嵌寶石,卻在歲月長河裡淘洗出珍珠般的靈暈。
宇宙的鹽粒撒入大氣層的沸湯,這場百億年陳釀的晚宴,銀匙刮擦天琴座琴弦的瞬間,人類正用電子脈衝製造永恆。我在赤鱲角機場跑道盡頭目睹流星雨穿過波音787的航燈,恍惚看見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熾盛光佛經變圖——西夏畫師用辰砂與青金石調製的隕鐵,正穿透五代十國的烽煙墜入二十一世紀的午夜。
晨露未晞時分的記憶總含著薄荷味。巷口阿婆推著叮噹作響的麥芽糖車轆轆碾過青石板,鐵皮陀螺在裂紋交錯的麻石地上旋出銀河,騎樓底雜貨舖的玻璃罐裡,醃漬了半個世紀的陳皮梅仍在醞釀琥珀色的時光。這就是港島孩童的命盤——在鴿籠般的天井與霓虹交織的維港之間,用跳飛機格子丈量整個宇宙。
維多利亞港的霓虹還在跳曼波舞,中環街角的叮叮車已搖響最後一班銅鈴。午夜十二時,穿校服的少年蹲在7-11簷下,指尖在熒光屏上跳著機械舞——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旋轉木馬,手遊裡虛擬過山車正衝破雲霄,他嘴角揚起的弧度,竟與四十年前荔園木馬上的孩童如出一轍。 我們都成了遊樂場的隱形人。
那年旺角的唱片行,陳奕迅沙啞聲線在繁忙的彌敦道旺角間漫遊。你說《傷信》裡「重讀著你的告別信"那句,像極我們反覆折疊又攤開的命運。信箋第三行第三字洇開的墨團,是你猶疑時筆尖顫動的胎記。
晨光斜照書案,那管六角形萬寶龍鋼筆在宣紙上滯墨。三十年光陰餵養的筆尖,竟寫不出半句像樣的情話。忽覺可笑——這世間情書多寫予他人,何曾有過專注凝視自身的剖白?推開窗櫺,讓維多利亞港的晨霧漫進書房,且試著以靈魂為紙,蘸半世滄桑作墨,寫封穿越時空的情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