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街市晨光初晞,我常蹲踞油麻地果欄石階觀察螞蟻。這些身披琥珀盔甲的小武士,正用顎鉗搬運比身軀大十倍的芒果碎屑。牠們在人類腳掌掀起的風暴間迂迴挺進,六足踏出的行軍路線蜿蜒如甲骨文,教我想起敦煌石窟的飛天藻井——芸芸眾生各有其不朽的史詩。
南洋友人贈我蒲公英種子,說這是能飛的太陽。某夜颱風襲港,我將絨球置於窗台,但見銀白冠毛乘八號風球扶搖直上,恍若銀河倒瀉。翌晨在旺角天橋底,竟見水泥裂縫綻出鵝黃花朵,方知風暴不是毀滅而是傳播。此等生命意志,較之埃及方尖碑上的象形文字更震古鑠今。
深水埗唐樓有家盲人按摩館,老師傅指尖能讀懂肌肉深處的吶喊。某日聽他說起舊事:六十年代偷渡潮,他背負失明老母泅渡鯉魚門,咸水浸得皮膚潰爛如鱗。「當年以為是苦難,如今想來,母親心跳貼著背脊的溫度,才是真正的羅盤。」言畢,他佈滿繭花的食指正按在我頸椎第七節,電光石火間,我竟看見星空在脊椎溝回流淌。
天文台退休技師老陳,四十年如一日擦拭百葉箱銅釘。有次颱風摧毀儀器,他冒雨搶修時喃喃:「氣壓計跳動的指針,比股票行情更誠實。」後來讀他手札才知,此人竟是劍橋流體力學博士,卻甘願守著維多利亞式雨量筒,記錄城市每一次呼吸的深淺。
某夜乘渡輪過維港,遇見清潔阿嬋在收集霓虹倒影。她將遊客遺棄的膠樽剪成花瓣,用漁網線串成九米長龍掛在公屋簷角。中秋夜月光浸染彩塑,塑膠龍竟在咸風中游出滄海氣象。「垃圾不過是放錯位置的寶石。」她佈滿裂紋的手掌托起再生藝術,令文化中心展廳的裝置相形見絀。
這些市井傳奇令我想起敦煌220窟的畫匠題記:「願以此功德,普及於一切。」真正的偉大從不佩戴勳章,而是將生命化為墨汁,在時空卷軸書寫無名帖。就像太平山麓的野薑花,無人在意它用二十年穿透柏油路面,只為在清明時分獻出三寸清香。
古波斯詩人魯米說:「你生來是鷹,別活在雞舍的尺寸裡。」但或許更動人的是那些甘為塵埃卻折射大千的靈魂——重慶大廈的印度門童能用粵語吟哦泰戈爾,調景嶺老婆婆把丈夫的勳章熔成銅鈴繫於流浪貓項圈,觀塘工廈青年在冷氣機滴水聲中譜寫交響詩。他們用卑微鐫刻永恆,在裂縫栽種星圖,將傷痕織就錦繡。
老子云:「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真正的偉大恰似維港兩岸的燈火,既在國金之巔揮灑金箔,亦在艇戶燭光裡搖曳生輝。當我們學會在茶餐廳侍應的白衫看見雲水,在的士司機的方向盤讀出經緯,方能領悟:神性從不在雲端,而在眾生額角的汗珠裡閃爍。
此刻夜雨敲窗,我望向書案青瓷碗——昨日收留的斷翅蝴蝶正在濡濕宣紙上,用觸鬚畫出比《蘭亭序》更遒勁的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