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字未乾的作業本在檯燈下泛著鵝黃,老花眼鏡片映出窗外九龍城寨殘垣。陳老師的鋼筆尖在「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旁停駐半世紀,一滴紅墨水泅染成珊瑚狀血脈,正是這抹硃砂痣般的批註,讓我聽見文明在甲骨裂紋裡抽芽的聲響。
人類最早的教師該是尼安德塔人洞穴中的火堆。七萬年前某個寒夜,長者握著孩童的手在石壁上描繪野牛輪廓,火光將知識的基因鐫刻在瞳孔深處。敦煌莫高窟第十七窟藏經洞的守燈僧,用三十年光陰抄寫經卷時,可曾想過千年後會有學子對著他筆鋒轉折處的顫動熱淚盈眶?蘇格拉底在雅典街頭以詰問雕琢青年靈魂,他飲下毒芹時唇角懸掛的微笑,是留給人類最鋒利的授業匕首。
香港薄扶林道某唐樓天台的「名師」,用三色粉筆將微積分化作煙火綻放;天水圍劏房裡的新移民教師,抱著發燒學生穿越彌敦道霓虹時,懷中幼小心跳與維港潮汐共振。真正的授業者都是盜火者,他們從時間長河竊取智慧火種,卻在傳遞瞬間將自己化為灰燼。某夜經過某百年名校,那個退而不休、返回學校代課、年過七十的語文老師仍在教員室批改週記,佝僂背影與牆上孔子拓印重疊,突然明白「述而不作」四字竟藏著驚天動地的浪漫。
木铎金聲早已飄散於電子屏幕的藍光中,可當我見幼稚園教師蹲身與孩童平視的剎那,分明看見河姆渡陶紋在二十一世紀甦醒。那些在補習社廣告與文憑試壓力間喘息的現代教師,何嘗不是推著西西弗斯巨石的先知?他們在標準答案橫行的年代,固執地教導學生如何質疑,這份悲壯堪比精衛填海。
清明時節返鄉,發現小學自然老師的植樹節照片竟與《天工開物》插圖暗合。他教學生們嫁接荔枝嫩枝時,掌紋裡滲出的樹液與王禎《農書》墨跡同源。今日觀塘工廈藝術教室裡,畫師握著特殊學童顫抖的手塗鴉,顏料滴落處綻開的豈止是色彩,分明是倉頡造字時驚落人間的星芒。
暮色漫入北角書齋,我撫摸著泛黃的師友信札,忽然懂得韓愈「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的真諦。那些在我們靈魂刻下溝回的身影,從來不是春蠶蠟炬的悲情符號,而是文明長河裡永不沉沒的燈塔。當AI教師開始分析瞳孔震顫頻率時,或許我們更該懷念那支會因學生頓悟而微微顫抖的粉筆——畢竟機械永遠算不出,當年老師悄悄塞給貧困生的那顆白兔糖,在三十年後某個加班的深夜,如何突然化為喉頭泛起的甜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