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的滴答聲在子夜格外清晰。西洋機械鐘擺左一下是希臘神話裡克洛諾斯吞噬骨肉,右一下是東方銅壺滴漏裡莊周化蝶的鱗粉。前半生就是這般懸在兩種文明的鉸鏈之間,如普羅米修士被啄食的肝臟,日復一日地迴圈著痛楚與重生。窗紗被九龍城寨吹來的咸風掀起時,我總錯覺看見少年時臨摹的《蘭亭序》殘卷,在月光裡化作灰白飛蛾,撲向霓虹燈管織就的牢籠。
童年蹲在砵蘭街騎樓底看連環畫,阿嬤用潮州話哼著「月光光,照地堂」,英國巡警的銀哨聲卻總在此時刺破童謠。有日撿到半張《良友畫報》,穿旗袍的周璿眼波與瑪麗蓮·夢露的金髮在油墨裡廝殺,染髒了我校服口袋裡的陳皮梅。那日忽然懂得,所謂前半生原是把剪刀,將清明上河圖裁成馬蒂斯的野獸派拼貼。
紐約地鐵輪軌摩擦的火星濺在《離騷》英譯本上,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的穹頂漏下哥特式陰影,淹沒了王粲《登樓賦》的平仄。平安夜在哈林區酒吧聽見黑人樂手吹奏《雨打芭蕉》,銅管樂器裡竟湧出珠江三角洲的咸水歌調。最冷那年在布魯克林橋下遇見老水手,他掌紋裡嵌著大西洋鹽晶,說年輕時見過張愛玲在甲板上用口紅補寫《傾城之戀》結局。
中年在維港夜景裡簽並購合約,突然發現萬寶龍鋼筆的墨水流向合同空白處,繪成北宋李公麟的《五馬圖》。有夜陪客戶唱卡拉OK,日文演歌與粵語殘片的對白在威士卡冰球裡碰撞,恍惚聽見太宰治對李賀說:「你我的絕望,原是富士山與終南山互相投擲的雪球」。淩晨三點獨自驅車過青馬大橋,收費亭職員遞來的零錢沾著銅綠,像極了母親當年典當玉鐲換來的船票。
前半生是卡夫卡甲蟲背殼上黏著的《山海經》殘頁。我們在蘭桂坊酒吧討論區塊鏈,威士卡杯壁凝結的水珠卻映出敦煌壁畫裡散花的天女。某次京都賞櫻,古寺老僧用枯枝在沙盤寫「一期一會」,風起時沙痕竟重組為龐德意象派詩句。終於明白蘇格拉底飲鴆前擦拭的陶罐,與景德鎮窯變青花瓷原是同一位匠人在平行時空燒制的骨灰甕。
銅鑼灣糖水鋪的阿伯總說:「楊枝甘露要凍食先真」。前半生這道甜品,倒是要等滾燙的期待冷凝成琥珀,方嘗得出西柚粒的澀,椰漿的醇,芒果肉的甜與別離的酸。太平山頂的纜車向上攀升時,玻璃窗映出的分明是伊卡洛斯墜落的軌跡。那年陪父親回潮州認祖,祠堂香案上的供果早被蛀空,蛀洞深處卻傳出普契尼《蝴蝶夫人》的詠歎調。
如今在淺水灣觀星,認得獵戶座腰帶鑲著敦煌壁畫的青金石,大熊星座掌紋裡刻著龐貝古城的葡萄藤。前半生教曉我的,原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時,岩縫裡綻放的藍花楹與苦楝樹如何隔著陰陽象限談笑風生。上月在巴黎奧賽美術館看梵古《星夜》,突然發現那旋轉的星雲裡,藏著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苔點筆觸。管理員說畫框背面刻著中法雙語的讖語:汝之終點即汝之起點。
前日整理閣樓,翻出泛黃的英皇書院成績單,墨水瓶漬暈染了代數分數,卻將《岳陽樓記》批註染成普魯斯特的瑪德琳蛋糕。舊皮箱裡滾出半塊瑞士表,齒輪間卡著張愛玲《半生緣》的書簽,秒針跳動時竟響起《牡丹亭》的皂羅袍曲牌。忽然懂得《金剛經》所言「過去心不可得」——原來前半生的每道傷痕都是米開朗基羅未完成的囚徒雕像,在時間的採石場裡永遠掙扎著要破繭。
窗臺積雨映著中環摩天樓的霓虹,恍惚又是母親當年鎖進酸枝妝奩的淚滴。前半生最吊詭處,恰似杜尚給蒙娜麗莎添的兩撇鬍子:我們以為在揮毫潑墨,實則是往命運的即興劇裡搬運道具。此刻提筆寫這些字句,墨水在宣紙暈開的痕跡,竟與三十年前紐約暴雪夜呵在窗上的那朵冰花,悄然重疊成科特·柯本遺書邊的五線譜。
或許某日在伊斯坦布爾舊市集,會遇見兜售記憶碎片的吉普賽老婦。她水晶球裡旋轉的,是深水埗唐樓晾衣繩上的麻雀,銜著拜倫勳爵遺落的詩箋。那時當莞爾:這前半生左不過是但丁地獄篇的盜版連環畫,每頁邊角都粘著李商隱無題詩的糖霜。而所謂後半生,大抵是達芬奇未完成的《安吉裡之戰》,在餘下的畫布上,我們終將學會用油彩修補所有被撕毀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