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鹹風終年舔舐著中環寫字樓的鋼骨。某個梅雨時節的凌晨,金融大樓的三十五樓的落地窗凝滿水珠,像極了深水埗劏房發霉的天花。阿邦習慣在這種時刻鬆開阿瑪尼領帶,任其垂落成連接兩個世界的臍帶——一端拴著瑞士機械錶,另一端繫著女人街褪色的帆布腰包。
九龍城寨拆遷那年,少年阿邦在廢墟裡撿到半本《國富論》。泛黃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當票,鉛筆寫著「金勞力士典當三千」。他將書本墊在發潮的被褥下,每晚聽著隔壁夫婦爭吵聲背誦邊際效益理論。母親的燙衫機在走廊盡頭嘶鳴,蒸汽裹著「匯豐股價升兩毫」的電台廣播,將十四平米空間蒸煮成微型華爾街。
倫敦霍頓街的秋霧在他眼底結成冰晶。當同窗討論伊頓公學馬球賽時,他正將唐人街餐館的油膩鈔票按面額分類——五鎊紙幣餵洗衣機,十鎊硬幣填胃袋。某夜圖書館穹頂落下月光,照見他論文末頁的註解:「本文謹獻給深水埗通宵營業的雲吞麵檔。」
成為banker首日,阿邦用首月薪金買下母親念叨半生的勞力士。金錶在公屋晾衣架下閃爍時,對面戶阿婆誤認是消防喉反光。他從此學會在進入半山豪宅前摘錶,如同蛇類蛻去不合時宜的舊皮。
交易室的紅綠數字在他虹膜烙下永久印記。有次惡意收購案膠著時,他忽然嗅到童年記憶裡的燙衫蒸氣——原來是茶水阿姨在角落熨燙他的備用西裝。那夜他鎖在辦公室狂飲十二年威士忌,醉眼朦朧間,液晶屏幕裡的股價曲線竟與母親賣假包時的討價還價聲完美疊合。
赤柱混凝土的靜默立方的強化玻璃厚達三寸,足夠過濾所有悔意。陳老太將老花鏡片在囚衣上反覆擦拭,仍看不清兒子名牌上的英文職銜。「都話財不入急門。」她從環保袋掏出菠蘿包,保鮮膜纏裹的力度恰似當年捆綁A貨手袋。麵包屑落在起訴書「內幕交易」字樣上,恍如二十年前廟街魚販灑落的飼料。
最後的監控畫面顯示,阿邦在中環天橋駐足九分三十秒。他鬆開的領帶被季風吹成海嘯形狀,定制西裝口袋裡藏著半塊發霉菠蘿包。地面積水倒映的霓虹招牌突然扭曲變形,深水埗少年阿邦與投行董事總經理在虛實交界處相視而笑,雨滴穿透兩具透明軀體,落入維港時已分不清是淚是浪。
此刻有南亞裔清潔工推著水車路過交易大廳,滾輪在地毯壓出深水埗棋盤街的紋路。某個實習生抬頭望向霧霾籠罩的維港,驚見無數西裝革履的身影在雲端踏著虛擬貨幣沉浮。而在劏房鏽蝕的鐵窗外,某個男孩正用當票折成紙船,載著半塊菠蘿包航向金融風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