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搬運,發布日:2021/12/19
前幾天在噗浪跟風,有個題目是「最懷念哪個時候?」這題我想了很久,因為在每個人生階段中,我都能憶起幾個不太好的回憶,總歸是沒有真正很懷念的時光。那時候我想著,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答覆,除了那些讓我不願再回首的過去,還有就是,即便對生活處處不滿意,能繼續活下去便也沒什麼問題。至少,我還能往前看。
起因其實跟腫瘤無關,開始工作將近一年的時間,在生活終於能夠踏上正常軌道時,我願意正視自己不斷增長的體重,於是認真地想要減肥。我控制飲食,增加運動次數,體重不只沒有下降,反倒增多。我對我的身體很生氣,常常感到很氣餒,但還是沒有誇張地暴飲暴食(好吧,我得承認,我在運動方面是偷懶很多)。
我以為這是正常的。一直到跟一起運動的朋友聊天,再加上google 而來的網站資訊,我才發現我半年多胖了將近十公斤,是一件不太尋常的事情。在朋友的建議下,我在家裡附近的小醫院掛號。那時候我想起年初做勞工健檢,家醫科醫師說我的甲狀腺腫大,建議我去看醫師。我向醫師表示狀況後,他整個人看起來很嚴肅,立刻安排做相關檢查。
後來經過一些波折,像是我意外發高燒兩天又得腸胃炎而住院,體認到我真的得好好審視我現在的生活——總之,我照了超音波檢查,醫師表示有腫瘤,但良性的可能性很高。他問我要不要做穿刺檢查,我說好。其實一根軟針刺在喉嚨,並不會太痛,但異物感造成的呼吸困難,倒是記憶猶新。我想著,人體真的好脆弱。
再度回診時,那天我一報到就剛好輪到我。比起上次等了半小時,這次快上許多。我匆忙地量血壓跟體重,走進診間。防疫規定,病人跟醫師之間的距離不能太近,我把寫著血壓跟體重的紙放在桌上後,走到被孤零零放在一旁的診療椅。健保卡插下去後,醫師點了點滑鼠,「這次是要來看報告⋯⋯」他話似乎沒說完,又好像已經說畢。他皺起眉頭,凝視著螢幕顯示的報告資料。我離螢幕太遠,字又小,看不清結果。年老的醫師十指交扣,放在人中前,沉默著。我不知道要不要打斷他,但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他摩擦著雙手,我只敢看著他,等待他的下一步。我看見他列印紙張,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坐過去一點。我仍保持一段距離地靠近他,他拿著紅筆在報告結果上的一串英文字劃圈。
「結果是惡性的。」早在醫師那段漫長得令人不知所措的沉默時,我該要有心理準備。即便是現在,我也無法準確說出我那時候的想法。就好像……我根本沒有想法,我就是接受了這個事實,不,應該說是「我的大腦」接收到這個消息,沒有辦法再處理其他事情。一片空白,只能等待其他人為我輸入更多指令。
醫師問我要轉診去大醫院的醫學中心,還是在這邊做手術。我問他,這是不是要儘快處理?他說,這是當然的。醫師再度陷入沉默,我咬著下嘴唇,腦袋似乎有在運轉,又好像只是在空轉。醫師再次看了看報告,他建議我轉診,去大醫院再次接受檢查。
02.
在知道我的甲狀腺有腫瘤的時候(尚不清楚是良性或惡性),我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我以前那麼期望我死去,沒想到死亡其實靠得很近」。我想起大學深陷泥淖的那段日子,我想像了我的各種死法,但是我很怕痛,最好是在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死去。那段日子,我才發現人要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然而,死亡並不是靠難易區分,而是尚未發生跟已發生這兩種絕對的狀況。
漸漸脫離那段苦痛的日子後,我不再以「好想死」為優先考量,而是「我要怎麼解決」這樣的念頭主導著我。工作後,我也是有過很絕望的時期,但是我並不想死,我只是很想脫離現在的狀況,而死是最快的方法。
最近常常在想,工作結束後,我要做什麼。考量明年買些東西來準備下一份工作的面試,例如買適合上班的包包、買扁平足也能穿的皮鞋;等到下份工作有著落,我還想買新的摩托車,這台舊車真的該退休了;我也想放假,想環島,去找不住在台北的朋友,跟他們吃個飯敘敘舊。
我不時在想未來的事情,惡性腫瘤卻讓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為之後做打算。「未來」這兩個字說出來這麼輕,我還能繼續擁有嗎?
03.
我一踏出醫院,第一個想法是「又要麻煩家人了」,上一次生病也帶給他們不少麻煩,好不容易脫離了三天兩頭跑醫院的情況,結果卻有更大的問題降臨。離開醫院後我騎上摩托車,我不停地想著我該怎麼跟家人講述這件事情。走到家門口前,如同往常按下門鈴,也一如既往的是我媽幫我開門。她問,怎麼這麼快?我抬頭看一下時間,現在竟然才七點半,停車費甚至還在不收錢的時間段。只是這短短不到30分鐘的事情,我的人生好像就被切下一刀,區隔以前跟現在的我。
跟他們講之後,我馬上掛號明天的門診,也向主管請假。我爸媽一邊對我說,沒事,不用太擔心,一邊又在煩惱。他們沒有直接向我表達他們的憂心,但是我聽見兩人在房內的爭執,也看見他們眼中的憂愁。我其實不想一直帶給他們麻煩,但事實上就是發生了。
跟爸媽還有同事交代事情時,我基本上都能保持一貫的態度,也儘量放輕鬆。一直到我洗完澡,走進房間,內心一股無法說清的情緒幾乎要吞噬我。我想它是「害怕」製造的怪物,好來癱瘓我的大腦。躺在床上,我的情緒才開始動工,在這之前似乎與現實斷了聯繫。
我知道情況不會太糟,也不會更好,而我更怕的是像上次一樣,以為是良性結果卻是惡性,我不想再感受一次如同從高處摔落地面的撞擊。當晚我刷完牙,凝望著天花板,鼻頭一酸,還是落了幾滴眼淚。我並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面對,我真的很害怕,怕到連以後的事情都不敢去想。
04.
23歲被診斷有甲狀腺惡性腫瘤,也就是所謂的甲狀腺癌,老實說,我自己也想著——才23歲欸。在前往診間的路途經過兒童門診,等待叫號的時候,我看見許多老人家,以及各式年齡層的人。這些因為大大小小疾病而聚集在這裡的人們,空氣中瀰漫著絕望、死亡、焦躁,還有不停往上伸展的求救訊號。
人真的好脆弱,也很堅強。倚靠著不斷研發的技術,想盡辦法地延長我們短暫的生命。我們反抗著死亡,但是死亡終究會來。我那些想活下去的念頭,也正在焦躁不安地蠕動著。
知道是惡性腫瘤的稍早,我發了一個「今年意想不到的事情」的噗。我一直等待那天的到來,就是為了在最後一點放上「甲狀腺有腫瘤但是良性」。在撰寫時,我一直抱著雀躍的心情,我很開心今年是豐富的一年,也盤算著明年要更好。
惡性腫瘤一事,讓我在打下那些事情時,都充滿不確定。我在想,這些事情還有意義嗎?死亡就近在眼前,這些還能有什麼意義嗎?
05.
總覺得一切都很糟。未知的事情太多,不斷地從各方面在攻擊我。工作的事情變動太多,身體疾病也一堆未知,生活上也充滿不如意。我覺得我只要往肚腹一伸,就會碰到海底。
最近才稍微意識到,原來我一直有很嚴重的存在焦慮,體現在我不斷為自己找事情做,以及積極找人相處這兩方面。我希望能獲得更深一層的親密關係,好像一直找不到我人在哪,也不覺得我活著,只是在「呼吸」而已。我想藉由我在做的事情,以及他人對我的依靠,確保我真的活著。
得知生病後,我不想太影響其他人的心情,也頂多是會聊些狀況,不太會把我真正的情緒帶出來。但同時我希望能有誰可以好好撐住我,讓我知道因為他的關係我還在。
回到家也不能把情緒外顯出來,大家一直跟我說沒事的,會好起來的,我自己也知道,甲狀腺腫瘤其實並不像其他癌症那麼棘手,但是我還辦不到情緒毫無波動。情緒跟理智是分開的,我的情緒沒辦法獲得宣洩,就只能一直壓著它不要出來。
我好累,這幾天只剩下這個念頭。我真的好累,好想休息,但是沒辦法,還是被推上去過日子。這個社會是不容許負面情緒存在,也不允許人們停下腳步。我要在繼續行走的路上忍住淚水,因為我要對我的人生負責,沒辦法好好款待我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