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早晨,院長在跟小護士約好的時間三十多分鐘前就站在晨間濕冷的微風中等待。
天都還不算真的亮。這位像熊的老紳士直挺挺站著一臉嚴肅,不知道在認真想什麼,也許是醫院裡誰又要死掉之類的。
讓老人家在戶外站上半小時自己卻躲在暖爐邊看美女睡覺實在說不過去,想叫醒小護士,但是她那張臉、那個姿勢卻又讓我想要一直看下去捨不得叫醒她。
不愧是紳士,連在偏荒的山裡面也還穿著筆挺西裝,年紀這麼大,不好讓他老人家一直站下去,我只好走出去雖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早安。」院長看到我先打招呼。
「早安,小護士好像還沒醒,要進來坐一下嗎?」
「感謝你,不過這麼早打擾一定不方便,再讓年輕人睡一會兒,我在這裡等一下沒關係。」
再等半小時實在不算是稍等一下,況且又是身為忙著打點別人生死的醫院院長。
不過還好他沒真的點頭說好,不然讓他進門看到小護士衣衫不整躺在地板上的樣子肯定會誤解,也不能帶他進沒鎖的小護士木屋,否則一樣有理說不清。
面對這樣嚴肅的長輩應該要多加小心,也算是種禮貌。
跟老人家笑笑又隨便問候幾聲後,趕緊回頭走進木屋。
抱著棉被腿岔開的小護士仍安穩睡著,很想繼續看,看露出的長腿,看甜美的睡臉,但還是違背自己良心決定試著叫醒睡姿誘人的小護士,也該提早起床,不用常常匆匆忙忙地出門飆車。
人類在睡覺時最敏銳的感官是聽覺,因此被聲音吵醒的感覺會不太舒服,例如鬧鐘,偏偏我的聲音又不像山裡面小鳥叫那麼悅耳。
決定用手摸,搖醒她,猶豫著該從哪裡下手碰觸時,她轉了一下身體,我們的臉就這樣對上。
柔潤的唇微微動一下,叫出一聲,太輕太柔,聽不清楚但像是「好嗎」兩個字。
什麼好嗎?再多睡半小時嗎?
這一轉身還把手臂跟胸口都露出來,白皙無可挑剔的皮膚,而且證實絕對不是貧乳。
還是從手掌開始吧,不容易有爭議的地方,中醫也常碰觸病患的手,把把脈之類的。
握住她的手,很溫暖,輕輕晃動幾下後,她也握住我,但眼睛仍然閉著,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再搖用力一點,她總算微微縮一下肩膀,然後張開眼。
朦朧眼瞳在晨色中泛出一點濕潤晶亮的紫紅,一會兒她發現我們兩人的手交握著。
已經有覺悟至少會被打一巴掌。
但小護士只是緩慢縮回手,把散亂頭髮撥順,長直的髮絲落在臉龐上,看起來有些無助。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脆弱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夢境之故,或者單純只是累了沒能睡一覺就補過來。
「我先出去,讓妳洗臉上廁所換衣服。」
「我又要遲到了?」
「今天不會遲到,我提早二十分鐘叫妳起床,但是院長已經站在外面等,十分鐘應該有。」
「啊!院長會來。」
然後倏地翻開被子,也不在乎被我看見白淨淨的腿根,夜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脫掉裙子。
「啊,那,我先出去,妳換衣服。」其實很想待著。
出門吸一口濕涼的空氣,小護士的味道跟身影好像還是在我眼前繚繞。
心虛怕被紳士院長誤解什麼,只好走向簷廊的另一側,錯開他的視線也看看風景,免得被對方看出邪念,也避免相互對望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尷尬。
錫安山方向的山稜線恰好被一層橫過天際的雲帶遮住,下面露出深沉的靛藍,再下去一點的山腰低處也被輕薄的雲霧繚繞,眼前的光景一點都不輸給從電視或哪兒看來的外國藍山,藍山咖啡這名字是這樣來的嗎?這種事情如果問安妮的話應該馬上能獲得簡潔又明確的解答。
雲隨著遠方高空的風動很快飄逝,但另一側又積出更多雪白的雲帶,然後連我身邊都瀰漫著白霧,冰冰涼涼的感覺很奇妙。
突然好想聽聽安妮問候早安的亮麗聲音,她從白霧中捧著早餐現身的模樣一定很性感。
小護士走出木屋,院長就馬上從車裡拿出一條看起來很柔軟很溫暖的圍巾。
「院長早。」
紳士隨即把圍巾披覆到女生露在山風中的細細頸項上,小護士大方地接受了,眼神柔和朦朧,跟睥睨瞪著我時宛若兩人。
「妳今天跟以前不一樣。」
「嗯?哪裡?」
她低頭看自己的衣著,好像試著找出有哪裡不對。
「不像之前每次出門的時候都搞到全身狼狽。」
「我才不會那樣。」
「是環境好睡得好的關係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退休以後也要考慮搬來這裡。」
院長笑,威嚴氣息頓時不見,讓人懷疑平常那樣子總是不得不裝出來的。
「很遠很不方便。」小護士自己說。
她回頭看,像是在找什麼。
「俊成呢?」
「高高的那位年輕人嗎?」問時,他幫小護士打開車門。
「不年輕,都大叔了已經,不過真的很高卻瘦巴巴,看起來營養不良的樣子。」
「剛才聊過幾句。」院長也看看左右,說:「但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再輕輕往後移動腳步到林邊,不知道為何自己要躲起來,只是直覺他們倆人需要一點沒有第三者的空間。
小護士看著被無數小水滴覆蓋的木屋,她年輕的臉龐遠遠看起來好像有點徬徨與憂傷。
應該是我的幻覺,需要再來一杯治這毛病。
「我們走吧,現在出發剛剛好。」院長說。
小護士回復笑容。
「院長開車太慢,我可以再晚二十分鐘出發,三十分鐘也行。」
「是妳開太快了。」
小護士坐進車裡,熊般紳士院長輕輕幫她關上車門。
車子退出前院時小護士降下車窗又回頭望向木屋,然後車用一貫高級又平穩的速度緩緩駛去,跟著讓她的臉消失在山霧中。
如果變成鬼魅的話大概是這種感覺,看得到對方也聽得到,甚至還能聞到一些對方的氣息,但對方卻看不到我。
姊姊大概就是過著這樣有趣的生活,但這只是如果,毫無醫學或科學根據的胡亂假設。
人死亡之後不會繼續活著,所以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資訊,更不用說是聞到什麼芬芳的氣味或是品嚐甜美的小米酒,這些都是辛苦活著的人才享有的特權。
濃霧一點也沒有消散的跡象,但姊姊在告誡我已經不能再拖,安妮昨晚也用身體呼喊著,像是在警告有什麼就要發生。
決定再跑一次農場,試著從舊聚落的遺跡裡找些可能殘存的蛛絲馬跡,這次用安妮教的方法從觀光客不知道的路偷偷溜進去,反正我不是要看農場養的螢火蟲,不算違反他們制定的正義,沒有人當靠山的中年窮學生就是這麼可憐,必要斤斤計較真正的執業醫師通常不缺的幾百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