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死灰,霧中浮現一張棋盤。
棋盤之外,一人披髮跣足,身着殘破墨衣,神色卻冷靜如雪。他指間執一黑子,已落三十九枚。
對面虛空之中,無人迴應,唯有一道低沉如鐵鐘的聲音,在天地間迴盪:“秩序不可逆,因果不可改。謝行止,你已越矩。”
“越矩?”謝行止低笑,眼神如釘,“我問你,天啓——你曾給過衆生選擇的餘地嗎?定下這所謂的矩又是問過誰來?”
他一指棋盤,指下棋面翻轉,赫然現出一道虛影:歸雁鎮,街頭雪色,隱約有人掙扎而起。是景曜,是他手中未盡的局。
“這世上七情六慾,你說是混沌之源。我卻說,它纔是人之所以爲人。”謝行止目光冷如冰刃,“若這棋盤註定是一局死局,那我寧願砸了它。”
“你想擾亂律序?”聲音再度響起,如斷石裂山。
棋盤驟然震動,一道光柱破空而下,將謝行止生生釘入其間。他吐出一口血,臉上卻沒有半分懼意,反而笑得更深。
“你越鎮我,我越妄爲。”
光柱中,他忽然望向遠處某一隅:“那個人……他已在動了,是不是?”
霧中浮現另一道身影,黑衣銀眸,手執長刃,於浮影之間疾行。
——景曜。
“這一世,”謝行止低聲呢喃,“讓他試一試——掙脫你的命。”
我夢見火。
一片灰燼漫天的火,燃盡了城牆、村落、書簡與人影,天地間只餘灼熱長風,在我的耳中嗚咽低泣。
而在那火焰最深處,有一人緩緩走來。
他披着黑袍,袖下繡着錯綜繁複的符紋,一步步踏火而行,腳下卻未染半分塵灰。他仿若化身爲黑夜本身,卻帶着某種驚心動魄的溫柔。他看向我,眼中有光,淡如月色,卻照徹我心中最深的影。
“景曜,”他說,“你終究也走到了這一步。”
我不明所以,只想追問,可那人卻已漸行漸遠,轉身之前,只留一句低語:
“當你開始懷疑命運是否公正之時,便已觸到了‘天啓’的邊界。”
我猛地驚醒,屋內仍是一片沉寂。
窗外,歸雁鎮的天剛亮,炊煙纔剛升起,雞鳴犬吠,稚童追鬧,彷彿夢中那場火不過是夜半酒醒的虛幻幻象。然而胸口的那份灼意,卻久久未曾散去。
我披衣而起,一縷寒意撲面而來,院中那棵老槐正落葉紛紛。身爲一方坐堂大夫,我這歸雁鎮小醫館本不甚起眼,然數年下來,凡鎮中小吏惡徒、寡婦孤兒皆曾受我診治,不覺竟也積下幾分人緣。更因年少習過一二武藝,遇上些難纏不講理的,亦非束手之輩。久而久之,便連鎮口的幾個潑皮也不敢隨意亂鬧。
今晨卻覺天地尤靜,像風未起,雨欲來。
屋外春寒未散,晨霧如練,繚繞在歸雁鎮青石小巷之間。院中桂樹尚未抽芽,枝頭卻已有幾隻早起的畫眉躍躍欲飛。
“你家大夫今日還沒醒?”
柳夭夭掀起門簾,腰肢一斜,靠在藥鋪前廊的朱柱上,右手拈着一枚果脯,一雙桃花眼輕挑,笑意不懷好意。
她穿着一襲銀白紗衣,腰間綴着青玉流鈴,步履輕盈,裙襬飛揚,如狐步遊雲,隨意中自有三分傲然。膚如白瓷,眉眼如畫,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笑中帶俏,媚中藏鋒,彷彿天生就是爲攪亂世間風雲而來。
“你這麼早來,就是爲了取笑他?”院中傳來女子柔和的嗓音,帶着一絲嗔意。
林婉端着一盤煎好的藥糕走出內堂,衣着一如她的人,清素而不失規矩——她身穿月白褙子,繡着極淡的蘭紋,衣袖以雲緞收口,腰束素帶,鬢角用一枚冰種碧簪束着,既顯得溫婉清雅,又無絲毫多餘的矯飾。她走路極穩,腳步聲輕如落葉。
“怎麼?你這‘浮影齋’的掌櫃,今兒個不在後廚摻和,倒來我這醫館湊熱鬧?”林婉將藥糕擺上桌子,抬頭看她一眼。
“我也是要調養的,做生意前,總得先喫塊你這醫館的‘定神糕’。”柳夭夭笑吟吟地湊過來,舌頭一舔脣角,“我說林姑娘,你整日守在這小破醫館裏,不膩得慌?”
“我不比你,滿東南西北地跑。”林婉輕輕一笑,語氣仍柔,“我只是覺得,有人需要這間醫館。”她話鋒一轉,朝屋裏望了一眼,“當然,也包括他。”
“哈,他啊……”柳夭夭拖長了音,眼波轉了一圈,落在屋內那還未推門而出的房門上,“景曜那人哪,有本事,也有意思,就是麻煩。”她說着話,嘴角微挑,卻帶出一絲像是藏了很久的笑。
林婉也朝那門望了一眼,臉色雖平靜,指尖卻輕輕摩挲着袖邊的藥香布角,低聲道:“他不該只困在這歸雁鎮的。”話音未落,又輕輕嘆了口氣,“可他心甘情願。”
“你不是也留在他身邊?”柳夭夭側身靠柱,眼中笑意更深,“你不也是甘願?”
兩人目光對上,一靜一動,彷彿寒泉與火光相觸,卻誰也未退一步。
林婉低頭,將藥糕分切,輕聲道:“那你呢?浮影齋的萬壽宴已名滿四鄰,怎麼卻日日蹲在這鎮中,一碟點心不離手?”
柳夭夭咬下一塊藥糕,語氣極輕:“我這人啊,最怕無聊。他身邊……可一點都不無聊。”
話音方落,屋內傳來幾聲咳嗽,門“吱呀”一聲推開,我緩步而出,衣襟未束,發略散亂,眉眼間卻不見睏意,只帶着一絲清晨的冷意未散。
我看着她們兩個一個站在廊下,一個坐於案前,微微一笑:“我不過是晚醒了一炷香,你們便在這爲我爭論開了?”
柳夭夭挑眉:“你說呢,景大夫。”林婉眼角浮出一絲笑意,卻不言語,只將藥糕往我手邊一推。
她笑吟吟地走至我面前,眸光流轉,如春水初融:“喲,我的小景大夫,今日可是夢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美人?怎一副魂不守舍模樣?”
我淡淡道:“若是夢見你,自該嚇醒。”
她笑得愈發甜,蓮步輕移,指尖輕勾我衣角,語聲低軟:“我若真入你夢中,豈會只讓你‘嚇醒’?”
——這便是柳夭夭,說話從不浪費氣力,一句一鋒,不動聲色間,已將人鎖於氣勢之下。
這一刻,屋內屋外光影交錯,我心頭卻升起一種莫名的溫暖與安定。
話音未落,醫館外忽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寒風裹着幾縷焦躁氣息灌入。一個身着粗布褐衣的漢子跌跌撞撞闖了進來,滿臉焦急,眉梢眼角俱是風霜與惶惶。
“大夫,快救命啊!小郎君他……他一夜未醒,叫也叫不應,身上卻無一絲傷痕!”那漢子聲音發顫,幾欲哽咽。
我微微皺眉,走上前去,按住他激動的肩頭,沉聲問:“先莫慌,細細說來,是何時發現不對?”
那漢子喘了幾口粗氣,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掏出一方汗溼的帕子:“今晨雞鳴時分,我家小子睡着,忽地眉頭大皺,口中囈語,渾身冰冷如屍!喚之不醒,拍之不應!求大夫救他一救,求求您了!”
林婉早已拿了藥箱上前,柔聲安撫:“別急,先帶進來讓我家公子看看。”說罷,又回頭衝我微微一笑,眉眼溫和中透着幾分沉着鎮定。
而柳夭夭則倚着門框,雙臂環胸,嘴角噙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神裏卻藏着細細的打量。
“魂未歸,身已寒,這事可不像尋常病症啊。”她懶洋洋道,聲音甜軟,卻叫人背脊微涼。
我與林婉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讀出幾分凝重。
“帶進來。”我命令道。
那漢子連聲應諾,小心翼翼地背起院外一個瘦弱的小身影。那孩子不過七八歲年紀,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衣,面色蠟黃,雙目緊閉,睫毛微顫,額頭卻沁着細汗。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脈門,只覺一股斷續紊亂之氣,如寒泉細細流淌,卻又似隨時會斷裂消失。
“脈亂如絲,氣浮無根。”我低聲道,“這並非尋常寒症。”
林婉已取出銀針與藥囊,溫聲問我:“公子,可要先行鎮氣?若讓魂魄遊離太久,只怕……”
我點了點頭,正欲施針,耳邊卻傳來柳夭夭漫不經心的一句:“只怕?哼,只怕這病根子,未必在肉體。”
我抬眼看她。
柳夭夭懶懶踱步到榻前,指尖輕輕掀起小孩衣角,露出小腹處一塊淡淡的青印,形狀奇異,隱約如一隻張開的眼眸。
她笑了笑,那笑意中卻無半點輕鬆:“你瞧,歸雁鎮今晨這陣怪風,怕不是空穴來風。”
林婉蹙起眉頭,聲音低沉:“此印……像極了陣痕。”
我心中一凜。
——陣法?歸雁鎮?這本是個離亂不及的小地方,怎會與那等旁門左道之事牽扯上?
我按住心頭翻湧的念頭,沉聲吩咐:“婉兒,施針護魂;夭夭,麻煩你去浮影齋動用線索,查查昨夜鎮上是否還有其他異象。”
“呵,公子一開口,便差使得我這般辛苦。”柳夭夭咬了咬牙,卻仍是笑吟吟應了,臨走前還回頭一挑眉:“景大夫,可記得欠我一頓飯,別想賴。”
我苦笑着目送她纖影遠去,轉身細細爲小兒施針護脈。
銀針落下,小兒額角汗水漸止,眉頭略舒。然而我心知,這不過權宜之計,若找不出根源,這孩子依舊無法醒轉。
林婉一邊遞藥一邊低聲道:“若是陣中之害,只靠醫理之術,只怕難以全解。”
“我知。”我低聲回道,“所以……得從那奇異印記下手。”
院外風聲漸起,卷落滿地槐葉。
歸雁鎮,這座偏居東南的小鎮,今晨忽如臨大敵。
不過一炷香工夫,柳夭夭已風塵僕僕歸來,裙襬帶着夜露未乾的寒意,眉眼間卻隱着一絲異樣的凝重。
“查到了。”她甩開披風,一步踏入堂中,聲音清脆而低啞,“昨夜申時三刻,鎮東的破廟外,有人見到一道怪光沖天而起。事後前去查看,只見廟門大開,供桌傾倒,灰燼之中隱約見一枚血印。”
我眉心一動:“血印?形狀如何?”
她微微挑眉,從袖中取出一塊油紙,上頭拓着一個模糊印記——赫然正是小兒小腹上的那隻“眼”!
林婉倒抽一口涼氣:“竟真有陣……”
“而且,”柳夭夭頓了頓,目光轉爲深沉,“供桌下方,原本鎮壓着的,是一塊無字碑。”
我心頭微凜:“無字碑?!”
柳夭夭緩緩點頭,語氣冷了下來:“那碑,昨夜裂開了。”
堂中一片寂靜,只餘香爐中青煙繚繞,彷彿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詭異氣息所壓制。
我緩緩摩挲着那塊油紙上的血印,腦海中思緒翻湧。
無字碑裂,血陣起,小兒失魂——這一連串跡象指向的,恐怕並非只是一起偶然的“失魂病”。
“也許……”我低聲喃喃,“這不過是一場更大風雨的前奏。”
林婉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我收斂神色,眸光如炬:“歸雁鎮這方小地方,鎮得住一個血陣,一座無字碑,但若是‘它們’要動,鎮上的人……未必擋得住。”
柳夭夭走近兩步,身上的香氣掠過鼻尖,她眯起眼,似笑非笑地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靜靜望着她們,目光掠過三人凝神以待的面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自今夜起,一切安穩舊日,皆將寸寸崩裂。
“明日破曉,”我緩緩道,“我會親自走一趟那座破廟。”
“帶上我!”柳夭夭搶先一步開口,脣角噙着興味盎然的笑,“這熱鬧,我可捨不得錯過。”
“還有我。”林婉也輕聲道,眼底卻透着堅韌的光。
我輕笑一聲,拱手作揖:“如此,便勞煩二位美人作陪了。”
風聲再起,窗紙微動,夜色之下,歸雁鎮寂然無聲,彷彿正屏息等待着什麼。
而我心中,卻隱隱有種預感。
——明日的破廟之行,不止會喚醒塵封的祕密。
也許,還會讓我,與那個藏在黑暗中窺伺的存在,第一次正面相逢。
月光如刀,斜斜劃過檐角,寒意入骨。
而真正的“門”,似乎,就要開了。
我一直覺得——
江湖這東西,不是刀劍交錯的聲音,也不是酒館裡的快意恩仇,
它有時候,是一碗沒喝完的藥,一句沒說出口的話,一場你來過卻沒留下名字的風。
景曜還沒說他是誰,也沒說他為什麼要這麼活著,
但他早就在路上了。
而你若想陪他走一程,這盞燈會一直為你亮著。
洛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