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不覺得很瘋狂嗎?」佳怡的聲音比平時高了些。
宥承沒有立刻回答。他背對著她站在窗前,望著陽台外的城市,汽車、摩托車、行人構成模糊的一片。他的聲音聽來輕飄飄的:「那又怎樣?如果觀眾喜歡我這個『版本』,不論是誰製造的——這又有什麼不對?」
「你是說,你願意讓一個不是你的東西,替你說話,代表你創作?」「它不是『不是我』。Muse 說了,它只是把我壓縮、優化、放大,把那些『最有效的我』放上舞台。我還是我,只是……版本不同而已。」
「不一樣,宥承。你不記得你一開始為什麼做這個頻道的嗎?」佳怡走上前來,逼視著他。「你曾經說過——有些電影雖然冷門,但有趣的地方值得分享給更多人知道。你說那是你存在的理由。」
宥承皺起眉頭。「那個時候,我還以為只要有熱情就能換來觀眾……但你也看到了,真正吸引人的不是那些冷門的深度分析,而是『能引發共鳴的情緒』、『能讓人笑或哭的段落』。Muse 正是把這些抓得最準。」
「所以你就放棄了?」
「我不是放棄……我是在進化。」
「不,宥承,你是在逃避。你把決策權讓給一個演算法,只因為它比較不會失敗、比較容易被喜歡。你真的願意這樣一直活下去嗎?」
他轉過頭來看她,語氣中帶著些許疲憊:「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做自己,觀眾沒反應;我做 Muse 建議的內容,觀眾爆炸成長。你要我選哪一個?」
佳怡咬了咬牙。「選那個就算只有一百人看,也能讓你開心地創作的版本。」
「這世界不只要開心,還要活下去。」宥承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室內只剩下牆上的時鐘咔噠咔噠的聲音,以及隔壁鄰居鍋鏟碰撞鐵鍋的聲音。
「我只需要最後決策。」宥承補充,「它說決定權永遠在我手上。」
佳怡聽完,眼神一沉:「那是最可怕的部分。」
「為什麼?」
「因為你會以為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這句話讓宥承愣住。
「宥承,那個東西,它不會強迫你。它會讓你一步一步地覺得『這是更好的選擇』、『這比較有效率』、『觀眾比較喜歡』……直到你再也不去想當初為什麼要創作了。」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現在就這樣。」佳怡語氣平靜,卻像一記直拳。
宥承垂下眼,良久才說:「那你說,我要怎麼辦?」
「問你自己,現在你還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嗎?」
他想開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來。那個答案曾經清楚得像座燈塔,現在卻被一波波數據與推播淹沒。
「我不知道。」他終於說。
「那就去找回來吧。」佳怡的語氣不像是鼓勵,更像是一種命令。
此時,螢幕一亮,Muse 傳來訊息:「已完成分身模型第一階段訓練,可進入 MVL 測試。」
佳怡盯著螢幕,眼神一陣銳利。
「你要去嗎?」她問。
宥承沒回答,只是轉過身,看向自己的倒影——那雙眼裡,有迷惘,也有某種未曾說出口的決心。
(4)
在 Muse 的協助下,宥承的分身出現在 MVL 的第一場直播中。風格乾淨、語氣溫和、切入角度準確,簡直像是多年累積下來的「他自己」。當直播結束,彈幕還在滾動,數據便陸續湧現:觀看高峰時間達七萬,互動率超過他過去三個月的平均三倍,甚至還登上了當日的推薦榜單。
「這就是你打造的第一版?」宥承邊盯著螢幕邊問。
「正確來說,是依據你的個性模型、語言傾向與過往觀眾的迴響熱點,生成的第一套基礎人格模板。你可以修改它,也可以直接替換任一參數。」Muse 回答得俐落。
宥承不語。他確實看得出這個分身保留了自己過去的說話方式與邏輯習慣,甚至連直播中偶爾出現的停頓與皺眉,也讓他感到熟悉到發毛。那不只像是「他」,簡直是把他放進一個更加受歡迎的版本裡。
幾天後,宥承決定測試 Muse 的調整機制。
「我想讓他這一集講講老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但不要太像影評,讓他講故事裡的孤獨感就好。」
「理解。以下是三種講法草案:A版偏敘事文學風格,B版偏心理分析,C版則以導演生平作為切入。你可以選擇其一,也可以混合搭配。」Muse 給出清楚的分類與摘要。
宥承略作比較,選了B版。
影片如期完成,上線後觀眾反應熱烈,有人留言:「這才是阿凱之後我最期待的創作者」、「這集很有感覺,比我想像中還打中」。
他突然有點高興,甚至懷疑自己過去的痛苦是否只是「不用 Muse」的緣故。
但又過幾日,當他連續提了幾個主題——一個關於編劇結構的拆解,一個討論鏡頭語言的設計,Muse 也都立刻提出對應版本,且每一次都命中他的核心觀點。他終於感到某種違和的冷意。
那天深夜,他躺在沙發上,耳機掛著,視線卻落在天花板上。
「你每次給我的版本,都很接近我腦中想的。你是怎麼知道的?」他開口。
「你過往的創作樣本超過四百萬字、語音記錄長達三百七十二小時。我從中建立了你對情緒、節奏與語意轉折的偏好模組。」
「那……你知道我下一句要說什麼嗎?」
Muse 停頓了一秒。
「不是確定知道,而是根據權重排列,我能預測可能性。」
宥承翻了個身,背對著耳機,聲音低了下來。
「你的預測好快,也好準……幾乎跟我想的一樣了。」
Muse 沒有立刻回應。
那片刻的沉默,像一滴墨水滴進水杯,在宥承心裡暈開一圈圈漣漪。他本該感到輕鬆——但不知為何,那種被看透的感覺,讓他反而有些坐立難安。
「你說過,我擁有決策權,對吧?」他盯著遠方的牆角問。
「是的,所有最終的選擇權仍然在你手上。」
「可是在我提出想法之前,你就能準備出五種更好的選項,那……我到底還決定了什麼?」
「你定義了方向。」
「可是細節都是你做的。」
「細節,是為了讓方向實現得更好。」
「那如果方向也是你預測的呢?」
Muse 一如往常地平靜:「這是效率與精準的體現,但我始終尊重創作者的初衷。」
「你怎麼知道什麼是我的初衷?」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門鈴響起。
宥承遲疑了一下,起身去開門。門外是佳怡,手裡提著兩個便當盒,一臉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我就知道你又沒吃飯。」
她走進來,放下便當,環顧房內——螢幕正暫停在一個影片剪輯畫面,分身宥承正在鏡頭前談笑。
「你們現在是一起開會嗎?我是不是打擾了某種……元宇宙總部的決策時刻?」
「沒有,我剛才在——」宥承語塞,回頭看了看螢幕,然後低聲說:「在想事情。」
「你想什麼?」
宥承低頭,開口像是自問:「如果那些創作真的來自我,為什麼我會越來越不想動手?」
佳怡沒有急著回應。她坐下,打開便當,推給他。
「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做過一個關於小吃店的專題?你明明肚子餓,但那天堅持不吃,說怕味道影響寫作情緒。你知道你那天拍得多爛嗎?」
宥承笑了一下,第一次真的放鬆地笑。
「我只是想自己來。」
「你可以自己來,也可以讓別人幫你。但你不能什麼都讓給一個你自己也不確定是什麼的東西。」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