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凌晨兩點,宥承的電腦螢幕仍亮著,桌上擺著泡到泛苦的冷咖啡和翻爛的筆記。他打開一支六年前的影片,是「阿凱的電影世界」與另一個影評頻道的合作對談,片名簡單到不起眼:《關於電影配樂的十種誤解》。
他本來只是隨意翻找,想比對阿凱過往影片中的語調與風格變化,卻在影片結尾的花絮片段中,猛地坐直了身體。
畫面中,合作方的一位主持人笑著問:「欸對了,李哲凱這名字聽起來像藝名欸,是真名嗎?」阿凱頓了下,然後露出一個略帶羞赧的笑:「其實……不是,我本名叫何永欽啦,不過大家都叫我阿凱,久了也就順了。」
那一瞬間,彷彿整個影片都靜止了。
宥承立刻將影片下載、備份,並剪下那段花絮。他開始搜尋「何永欽」這個名字。一般的搜尋引擎沒有什麼結果。他換用學術資料庫、企業資料查詢、舊的社群網站,甚至進入開源網安社群分享的數據備份平台,一筆一筆比對。
兩個小時後,一條模糊但連貫的線索浮出水面。
「何永欽,2012~2017 擔任某數位內容顧問公司影片策劃,2016 年曾參與文化部的影像教育案。2018 年底,公開活動紀錄消失,只留下一個幾近停更的 Plurk 帳號。」
Plurk 帳號裡最後一篇文章是五年前的某個深夜貼文:
「這不是我想說的話,但它能換錢。我正在練習不在意。」
宥承盯著這行字,喉頭乾澀。
他往下翻,發現一張書桌照片配文:「店裡新開張,來玩的人別只顧著翻攝影集喔。」底下有一串留言祝賀,其中有一條帳號名為「澄空書房」。
「澄空書房……」
他立刻用 Google Maps 搜尋地點,是在台中西區的一間獨立書店。營業時間寫著週四至週日,下午一點到六點,並註明「無預約請勿打擾」。最後更新時間是三週前。
這時,Muse 的聲音突然響起:「您似乎正在搜尋與內容無關的資訊,是否需要我協助將注意力拉回創作目標?」
「不是現在。」宥承低聲說。
Muse 停頓了兩秒:「您今天尚未觀看後台數據,是否需要我為您朗讀今日觀察重點?」
「我說,不是現在。」他咬牙重複,然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螢幕下角的時間顯示 4:13。他抓起外套和筆電,將電池塞進背包,順手把那張寫著「莫忘初衷」的便條紙夾進筆記本。他知道自己不該突然南下、不該為一個可能早就抽身的創作者大費周章,但有些問題,不弄清楚就永遠不會放下。
在走出門的那一刻,他突然收到一封新郵件,是 Muse 寄來的影片建議排程,裡頭已經幫他選好了三個新標題:
- 《從海報就看穿劇情:電影營銷的十個套路》
- 《你不該錯過的十部冷門動畫,演算法不會告訴你》
- 《為什麼我們無法討厭主角?從角色塑造剖析共感行銷》
宥承沒有點開,直接將信件歸檔。他頭也不回地下樓,像是怕自己多待一秒就會放棄。
他的指尖還能記得那則 Plurk 上的貼文。不是我想說的話,但它能換錢。我正在練習不在意。
但他做不到。
(4)
澄空書房很安靜。安靜得像一座在塵世間隱身的島嶼。
宥承站在門口,看了兩次門牌號碼才確定自己沒走錯。他推門進去時,書架邊的風鈴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在提醒進入者,這裡只適合輕聲說話。
店內光線昏黃,沒有音樂,只有一台老式風扇咿呀轉動,帶動著空氣中淡淡的書香與咖啡味。
「隨意看,有需要可以叫我。」櫃檯後的人低聲說。
宥承抬頭,對方戴著鴨舌帽與細框眼鏡,穿著樸素,看上去三十出頭。他的聲音不算陌生,卻比記憶中低了半度,像是錄音帶放慢了一點的音軌。
「你就是店主?」
「嗯,我在這裡顧店。」他指了指一旁,沒有多話。
宥承沒有表明來意,只在書架間繞了幾圈。攝影集、日文小說、手製詩刊……架上的每本書都像是經過篩選,主題沉靜,封面洗練,沒有喧囂與標語。書架角落擺著一部 DVD,是《謎樣的雙眼》,一部阿根廷老片。
那一瞬間,宥承的心跳微微一停——那是當年阿凱在頻道上大力推薦過的片子,他還為此做過一期「電影裡的凝視」專題影片。
宥承走到櫃檯前,指著那片 DVD,開口:「你也喜歡這部?」
對方瞄了一眼:「它很安靜。夠慢。適合雨天。」
語氣裡有某種熟悉的節奏與字句斷點。
「你知道……幾年前有個 YouTuber專門講過這部片,說那場球場追逐戲,是他見過最精準的情緒轉場設計。」
「是嗎?」對方笑了笑,「現在還有這種影片嗎?」
「很久沒更新了。不過那個人,我以前追過很久。」宥承盯著他的眼睛,「他叫阿凱。」
對方沒有立刻回應。他只是低頭拿起桌上的濾杯,慢條斯理地沖著一杯手沖咖啡。
「以前的事,很多都模糊了。」他語氣平穩,「有時候我連自己是不是看過一部電影都會忘記,更別說是拍影片了。」
「可你說話的方式,語氣的停頓,甚至用詞……都很像他。」
「像也不代表是。人會變。」
「那你以前是不是叫何永欽?」
他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慢慢倒水。
「我不太對外用這個名字了。」他說,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宥承沉默。他知道,這個回答已經足夠了。
「我還記得你說過一句話。」他盯著對方,「『影片是對世界的私語,如果有人聽見,那就是幸運。』」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
眼神裡沒有驚訝,沒有回憶,卻有一種被輕輕撞了一下的空洞感。
「我很久沒聽人提起那句話了。」他終於說,「那好像是我還在說真話的時候講的。」
宥承退了一步,感覺自己像誤闖進一個人選擇遺忘的記憶倉庫。
「如果你不願提起過去,我可以離開。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宥承開口,「你曾經說過,創作可以燃燒自己。你還記得那種感覺嗎?」
男人沉默了很久,終於將那杯手沖咖啡放到他面前。
「記得。」他輕輕地說,「但我現在比較喜歡好好睡一覺。」
宥承沒有再問,只是在沉默中接過那杯咖啡,感受到它的熱度穿過陶瓷杯壁,一直到指尖。
那種熱度,像是一個人留在世界上的微弱體溫。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