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無聲的青春愛戀,終於在夢裡回了頭。
從國二開始,我常會夢到一個穿著國中短袖制服的背影,不停地在四樓走廊奔跑。腳步砰砰砰砰砰地用力踏著地面,從頭跑到末端後,地板突然消失,那個人就這樣向下陷落。
然後我就嚇醒。
有時候連續幾天夢到,有時候又隔了好幾天才再夢到一次。我雖然疑惑,但從沒真的深究是什麼原因。
國中的我,課業總是落後,媽媽為了幫我追上進度,建議我向班上第一名的男同學詢問補習班的資訊。
於是,我鼓起勇氣去問他。他不僅毫不猶豫地告訴我補習班的名字,還邀請我一起加入。
原來介紹人會獲得五百元的介紹費,而他拿到這筆錢後,第一件事是下課後請我吃冰。
那天,他騎著腳踏車載我去吃冰。
後來我才知道,那輛腳踏車是他很寶貝的東西,平常連朋友都不輕易載,但他那天卻破例,讓我站在後方的風火輪上。
果然,對國中生來說,五百元的介紹費,確實能拉近原本不太熟的關係。
他一路載我去吃冰,吃完後,還順道把我送回家。
從那天開始,放學後一起去補習,補習結束後他載我回家,就這樣變成了我們之間的日常。
不過我們畢竟還是國中生的屁孩。他有時會故意騎過一些低矮的樹枝,讓我被樹枝掃到,然後自己在前面笑得東倒西歪。雖然我嘴上會唸他、心裡也氣,但那些小小的惡作劇,似乎也成了我們之間某種默契的玩笑。
直到有一次,他又故技重施,而我這次沒能躲開,被一根扎實的大樹枝狠狠打中,整個人摔倒在地。那一瞬間我又痛又震驚,手和臉都紅腫著,還沒回神,他已經拋下他心愛的腳踏車,快步跑回來,焦急地問我還好嗎?
我本來打算用微慍的語氣回他,卻在抬頭看見他衝過來的那一刻,被他背後路燈映照出的輪廓晃得一陣頭暈目眩。他的神情那麼著急,那麼認真,我突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心底悄悄浮現。
我想……我好像喜歡上他了。
之後的補習與校園日常,對我來說就不再是單純的日常。
我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每次放學站在他的腳踏車上,雙手自然地放在他的肩膀上,那種原本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如今卻讓我怦然心動。他的體溫,他的呼吸,甚至是他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對我來說都變得不再普通,而是一種讓我臉紅心跳的存在。
這份喜歡,我本來一直默默放在心裡,直到有一天——
那天是假日,他來我家念書,教我一直卡關的數學。他圈了一些題目,叫我先寫一下,寫好再叫他;他則跑到我床上去小憩一下。
我絞盡腦汁,勉強做完題目,轉身離開位子要叫他看我寫的答案。這時,我已經走到床邊,看到他靠在我床頭睡著了。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從窗戶灑入,映照在他脖子跟鎖骨上。我抬頭看著他的喉結,然後是他的唇,心跳加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忍不住靠近他,想要親他。
這時,他張開眼睛,開口說:「我的初吻是要給女生的。」
那句話像一盆冷水,直接澆滅了我內心的火焰。我明白,他是在拒絕我。
經過那個午睡事件後,我跟他的關係似乎起了一點微妙的變化。沒有誰說破什麼,但之間的氛圍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譬如有一次在視聽教室,冷氣開得特別強,大家都穿著外套,他卻拉著我走到最後一排的座位,笑著說:「冷的話,我們穿一件就好。」
然後他把他的外套反穿過來,我們兩人一起鑽進去,肩並肩貼得很近。那個空間窄得讓我幾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而在那裡,他第一次牽起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溫熱,指尖扣住我時,我不敢看他,只能盯著前方播放著的影片裝作鎮定,但耳根卻早已紅得發燙。
還有一次,我到他家玩打電動。原本只是互嘴互嗆、輸贏之間的打鬧,沒想到玩著玩著,我們開始互相追逐亂跑,他跑開,我一時興起從後面抱住他。
國中男生打鬧有時會做些很誇張的玩笑動作,像是互抓下體、嘴砲彼此,但那天,我們也這麼做了,卻不一樣。
那一瞬間,我們兩人都停了下來。
原本只是熟悉的玩笑,在那一秒變了調。氣氛突然曖昧到極點,空氣凝住,我明顯感受到我們彼此都起了反應。
我心跳得太快,呼吸也亂了,只好找藉口跑進廁所冷靜自己。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還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嗎?還是我們……早就超過那個界線了?
我最終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匆匆對他說我要回家吃晚飯,就離開了他家。
但那天之後,我再也無法假裝這些感覺不存在了。
心裡喜歡是一回事,但身體的反應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在那個年代,性平教育還遠不普及,連撥接網路都還只是少數家庭才有的奢侈。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問,也沒有人可以理解我內心的混亂與好奇。
於是我開始往外尋找答案。我跑去漫畫店,開始翻起架上的BL漫畫。那時出版品分類制度還不夠嚴格,許多內容都沒有特別標示。
從純純的浪漫小愛到重口味的十八禁男男漫畫,我一頁一頁地看,既是好奇,也是渴望。我想知道,我的感覺算不算「正常」?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也有人存在?
我不是想變得特別,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透過BL漫畫,我漸漸理解了同性愛的情感世界。但即便如此,我對於同性之間肉體的好奇,仍舊沒有太多明確的資訊與解答。
直到有一天,在漫畫店的雜誌區,我無意間翻到一本叫做《G&L熱愛雜誌》的刊物。這是一本以男同志與女同志為主題的流行資訊、交友與娛樂雜誌。
裡面不只是穿搭、流行音樂或電影介紹,還有許多衛教內容,像是安全性行為、心理健康,以及出櫃與自我認同的故事。
那本雜誌讓我像撿到寶一樣,細細閱讀每一篇文章、每一個經驗分享。我終於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多像我一樣的人,他們也曾經困惑、害怕、無助,但也努力尋找答案與認同。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再是孤單的。
我開始進入了自我探索的時期。但是……他呢?
他是不是也喜歡我?
雖然我們有過牽手、打鬧中曖昧的時刻,甚至那些眼神與肢體的接觸都讓我怦然心動,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誰真正開口說過什麼。
我已經確定自己對他的感覺不是一時衝動,不是朋友間的特別,而是真真切切的喜歡。
但他呢?他是怎麼想的?
他的那句「初吻要給女生的」,到底是玩笑,還是他對自己的堅定認同?他明知道我那時想做什麼,卻沒有責怪,也沒有推開我,只是說了那樣一句曖昧得讓人無法解讀的話。
我陷入另一個層次的煩惱與困惑。不是對自己的質疑,而是對他的不確定。我不怕喜歡上男生了,我怕的是,喜歡上的是一個不會回頭看我的人。
而那樣的等待與懸念,比任何困惑都還要煎熬。
時間很快,來到了國三下學期,這是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那時還沒有之後的多元入學方式,一切都寄託在那場一試定生死的聯考上。對他來說,目標是前三志願,壓力之大,讓他整個人繃得像弦一樣緊。
他還是會來我家念書,但氛圍變了。我們之間,已經從一起讀書,變成了我幫他口頭複習、模擬測驗,甚至展開了某種地獄特訓。他自己提出的規則:答錯就用衣架打手臂。
我一開始以為他在開玩笑,結果他居然一本正經地伸出手臂,說:「快點,我不能錯了。」
他是那麼努力、那麼要強,那些小小的打鬧似乎也都被壓縮進了備考的縫隙裡。我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一字一句唸著考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疼。
而我對他的感情,也來到了倒數的關鍵時期。
因為,畢業在即。再過不久,我們可能就要各奔東西,上不同的高中,走上不同的道路。也許,他會認識新的朋友,遇見喜歡的女生。而我……是不是就再也沒有機會讓他知道,我喜歡他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說,他是不是永遠不會知道?但如果我說了,這段關係是不是也就到此為止?
每天我們的手臂都貼著手臂、膝蓋碰著膝蓋一起讀書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然後,又在他沒注意時匆匆移開視線,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我心裡有一場無聲的倒數,像是每一天都在問我自己:「你到底想不想讓他知道?」
但我始終沒有答案。
那次一樣是在我家看書。他讀累了一樣在我床上小憩,午後的陽光一樣落灑在他身上。
看著他,他似乎夢到了什麼,表情時而皺眉、時而微笑。這次,我確定——他真的睡著了。
看著他的雙唇……我心裡忍不住想著:他睡著了,他不知道,應該沒關係吧?
我慢慢彎下身,雙唇緩緩地靠近他的唇。就快要接觸到的那前一秒——我猶豫了。
我如果真的喜歡他……可他說過,他的初吻是要留給女生的。
如果我真的親下去,他會不會因此討厭我?
我在他面前停住了好幾秒,眼前是他熟睡的臉龐,微張的嘴角和平穩的呼吸。
我終究沒有親下去,只是微微側過臉,讓自己靠得更近一點。
我這時輕啄了他臉頰一下。
那一下非常輕,就像是羽毛飄落,或者像陽光掃過他的臉,無聲又無痕。
我自己都不太確定到底有沒有真的碰到,但心跳卻已經像打鼓一樣亂撞。
「這樣……應該不會被討厭吧?」我心裡偷偷問自己。
他沒有醒來,表情依舊平靜,我也鬆了口氣。那一下不只是我的任性,也是我對自己情感的第一次溫柔肯定。
我輕輕地退回座位,重新打開書本,努力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但心裡卻因為那個短暫又無聲的親吻,悄悄泛起了漣漪。
那一天之後,我的心就像被那個輕啄點燃了一個火苗。它沒有燒得很烈,卻一直不肯熄滅。
我知道,我不能一直這樣什麼都不說。
畢業越來越近了。班級佈告欄貼出了模擬考倒數天數,講台下總是堆著模考卷跟志願卡。我們不再是每天打鬧的國中生了,每個人都在準備迎接下一個階段。而我,也終於下定決心——
我要在畢業之前,告訴他,我喜歡他。
我沒有想過結果會是什麼,只是覺得,如果我不說,那這段感情就永遠只存在我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裡。這樣是不是太寂寞了。
我在心裡排演了無數次,什麼時候說、要用什麼語氣、他會不會笑出來?還是沉默?還是說「我早就知道了」?
我們還是一樣一起讀書,他還是一樣會來我家。只是我自己知道,每次看他,我的眼神都在改變。那不是藏著的暗戀,而是即將說出口的喜歡。
那種心情,像是在懸崖邊,但又已經準備好要跳下去一樣,對於未知害怕但又期待下面的風景。
那天,是個午後,不在我的房間。
那時,我們已經畢業了。是的,畢業後,我還是沒有勇氣說出我對他的感覺。
那天,學校約了畢業後的一次輔導,班導說願意給我們更多幫助。但看起來,當天只有我們兩個人來了。
班導到現場後,發現只有我們,便問我們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他願意聽願意回答。
我們搖搖頭說沒有,班導交代我們早點回家,也就離開了。
想想既然來了,也沒什麼事,就在走廊上用瓶蓋當作足球開始玩了起來。
玩了幾場,他也說該回去了。
我心裡想著:就這樣了吧,或許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所有想說的話,都還是噎在喉嚨,無法吐出。
他忽然問:「要不要我載你回去?」
我想了想,心裡其實很想跟他多待一會兒,就回答:「好啊。」
也許這真的是他最後一次載我了。
他突然又說:「不然這次換你載我吧。」
我愣了一下,說:「我不會騎腳踏車耶。」
他笑得有點調皮,說:「你很遜,不然我教你。」
我們就這樣走到了操場。
他騎著腳踏車,我站在一旁,緊張又期待。
剛開始他耐心地教我怎麼握把、怎麼踩踏板。
就在我們試著讓我騎起來的時候,天空忽然轟然一聲炸響,隨即傾盆大雨毫無預警地淋了下來。
雨水瞬間濕透了我們的衣服,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操場變得滑溜溜的。
我們又跑回了教室,全身幾乎濕透的我,脫下了制服上衣,開啟了電風扇,要把衣服吹乾。
剛剛忽然想到,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心裡的那種感覺更強烈了。
不知從哪裡來的神經或勇氣,我輕輕從後面抱住了他。
在他耳邊低聲說:「我喜歡你。」
他就讓我抱著。
我已經忘了到底抱了多久,但那時的沉默,真的讓人覺得很久、很久——
久到我幾乎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有電風扇持續運轉時,轉葉片「喀喀」的聲響。
伴隨著雨水從窗外滴滴答答落下,整個教室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掙脫,就這樣靜靜地被我抱著。
那個沉默,不是拒絕,也不是接受,是一種好像在等我下一句話的空白。
但我沒有再說什麼,我只是想好好記住那一刻——他的體溫、他的髮梢濕潤的味道、還有我終於說出口的那句話。
這時,他開口了。
他說:「可是……我比較喜歡李XX。」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抱著他。
但那一刻,我卻感覺到,自己從懸崖邊滑落了下去——不像之前那種帶著期待的「準備跳下去」,這次不同,是「失控墜落」。
不停地墜下去。
心裡像被什麼狠狠砸了一下,沒有聲音,卻震得整個胸口空空的。
李XX——那個矮矮的、皮膚黝黑,老是自稱自己是劉德華的同班同學的人。
我忍不住想笑,卻笑不出來。命運有時候真的很幽默,連喜歡的人都讓人感到措手不及。
我突然腳一軟,整個人靠在他背上。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來,我們變成了面對面地抱著。
他看著我,眼神裡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柔軟得讓人更難受的平靜。
然後,他親了我臉頰一下。
輕輕的,像是某種溫柔的道別。
他說:「謝謝你喜歡我。」
我……我……你……可是……
我開始語無倫次,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一樣,想說話卻說不清楚。
我慌亂地鬆開抱著他的手,低頭抓起那件還沒被吹乾的制服上衣。
我跑了出去。
外頭的雨還沒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我沒有撐傘,也沒有回頭。
就這樣淋著雨,一路跑回家。
我分不清是天空哭了,還是我哭了。
之後的日子,我們迎來了高中聯考。
他如願考上了前三志願的明星高中,而我,我的成績最好只考上了公立夜校。後來,我選擇了就讀一所私立日校。那種「他在上坡,我還在原地」的落差,讓我自己慢慢退後了腳步。
再加上,那場如同青春電影般戲劇化的分別……
我沒有再聯絡他,他也沒有再找過我。
我們之間的故事,就像一場散場的電影,觀眾早已離席,燈光全亮,只剩我還坐在裡面,不願離開。
直到,高二某個假日的午後——
我正在我學校附近的一個路口,等著紅燈變綠,腦袋空空地想著等等要吃什麼。
這時,對街也有一個人,快步走著。
等紅燈一轉綠,我們同時踏出步伐,從對面走向彼此。
就在擦肩而過的那瞬間,突然,有人清楚地喊出我的全名。
我一愣,下意識抬起頭。
眼神對上的那一秒,我心臟漏跳了一拍。
是他。
他說:「你怎麼會在這?」
我笑笑說:「學校有活動啊,你呢?」
他說:「我去教會,嗯……好久不見。」
我回:「是啊,好久不見。」
這時候,小綠人開始閃爍,周圍的人也加快了過馬路的腳步。
他說:「啊,不然,我給你電話,你再打給我。」
我有點慌亂,胡亂撕下一頁筆記本,他匆匆地寫下號碼。
我把紙條放進口袋,然後快速地過了馬路。
回到家後,我就隨手把他的紙條放入抽屜。
接下來的日子,我即將迎來人生第二次大考——大學聯考。那時候,我也交了男朋友,早已把他留給我的紙條拋諸腦後。
大學聯考結束後,媽媽忽然說:「親戚家的孩子在學英文,你的快譯通要不要借給他?」
我翻出那台舊快譯通,開機後映入眼簾的是懷念的像素風黑白頁面。
我看著之前儲存的單字,有些字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怎麼拼,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那是我國中時存錢買的東西,結果現在英文成績還是普普,真是昏倒。
正當我翻找著快譯通時,忽然發現了一個錄音檔。
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但還是忍不住點開了。
耳邊響起熟悉又帶著機械運轉感的聲音:
「林XX,我愛你,抱歉,沒有勇氣跟你說。」
我聽完那段錄音,所有的回憶一湧而出。
他啊,雖然嘴巴從來不鬆口,但也從不曾真正拒絕過我。
想到這些,我的眼淚就那樣掉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彷彿又回到那天,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裡。
那個我抱著他說喜歡他的午後。
我坐在床邊哭了好一陣子,像把過去那幾年的壓抑全都洗出來。
等情緒慢慢冷靜下來,我忽然想起了他留給我的那張紙條。
我打開抽屜,還在——那張折起來的筆記本殘頁。
我輕輕展開,一折,兩折……
「09135…」
只有前面五個數字。
後半段的號碼早已被汗水或冷飲水漬弄得模糊一片。
就像那段青春一樣,一開始記得那麼清楚,最後卻什麼都模糊了。
那時我還沒看過《向左走,向右走》。
不然照劇情發展,這時候是不是該來一場地震?
震開了我後方的牆面,發現他,原來就在我隔壁。
事實上,那場地震沒有發生。
我也沒有在什麼噴水池的圓環,和他再次相遇。
後來,我其實曾經鼓起勇氣,去過他以前住的地方找他。
門牌還在,樓梯還在,牆上貼著以前他最討厭的那種大紅春聯。
但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那天我站在原地很久,像在等誰突然開門、誰突然出現在樓梯轉角。
但什麼也沒發生。
或許,有些人就是這樣——不是為了再見,而是為了被記得。
所以我把他擺進心裡最私密的那個角落,不去打擾,也不再期待。
如果那段錄音真的算是一種告白。
那麼——
讓他等待了這麼多年,我還有資格能回應嗎?
哭完、擦完淚,冷靜了下來後,我開始理一理紛亂的情緒。
現在的我,有一個透過雜誌認識的遠距男友。
我也曾經歷過幾次告白被拒的經驗。
對他的感情,回想起來雖然又深刻又痛,但也是一段情竇初開、無法替代的回憶。
我最後決定把那段錄音刪除。 把快譯通借了出去。
**最美好的,就放在心裡。**我是這麼想的。
那一晚——
我又夢到那個穿著國中短袖制服、在走廊上奔跑的背影。
這一次,他不是用力地踏步,而是輕盈、毫不費力地奔跑著。
那個跑步的步伐,國中時我明明注意過千百次,熟悉到不行。
這時候,夢中的人回頭了。是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這次,他跑到走廊的末端,沒有再跌落深淵。
之後都還是夢到他多次,他也是這樣回頭笑著。
而原來,國中時,每次夢裡奔跑至末端後墜入深淵的,是他。
相比我對他的感情後來毫無保留、赤裸直白,他始終是那個壓抑著的人。
他有個金融業高管的母親,家裡是會每週上教堂的虔誠基督徒。
他曾不只一次跟我說過——他媽媽很辛苦,他不能辜負她的期待,單親家庭裡一手將他拉拔長大。
而我,是雙薪家庭的鑰匙兒童。家裡對我從來採取半放養政策。
我也有過屬於我自己的少年徬徨、還有關於自我認同的疑惑。
只是相較於他肩上的壓力,我從來沒有真正思考、也沒能理解得太深。
對我,他一開始可能就決定了——這份感情,他無法開口。
那麼,為什麼還留下了那段錄音呢?
或許,那是他給自己的一次機會。
也許他偷偷想著:如果我也願意嘗試呢?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等著,而我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有時我在想:
如果那天,我再勇敢一點,即使他說他得初吻要給女生,而我還是吻了他,會不會不一樣?
至於當初我告白時,他說他喜歡的人是別人——
也許是中二病式的自信作祟,我當時心想:「我比那個人還高還帥啊,那根本只是你拿來拒絕我的藉口吧。」
但既然是藉口,原因為何我竟然沒多思考,只沉溺在自己失戀的悲情苦痛角色中。
自從有了 Facebook 之後,我其實也偷偷搜尋過他。
也試著加他好友,但他從來沒有接受過。
他有加其他國中同學,也加了那個——他當年說喜歡的李XX。
李XX 已經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女兒。
而他的公開訊息,少得可憐,像是故意把自己藏得好好的。
在聽完那段錄音之後,其實有辦過一次國中同學會。
那次我本來也想去,但剛好家裡有長輩過世,就沒有參加。
至於透過同學聯絡上他……我當然也想過。
但是對方FB並沒接受交友邀請,我是否對他已經是個打擾 。
就算真的再聯絡上了,應該也不會回到國中時那個午後的感覺了。
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想起——
那時候,在路口遇到我、留下電話時的他,
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那段在走廊上奔跑的背影,曾經跌進深淵好幾次,之後再夢見,卻是輕盈地跑向光亮。
或許那就夠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反而不再夢見他了。
這樣的回憶,就這樣一直放著、放著、放著。
直到有一天,我和朋友們坐在一家麥當勞二樓窗邊,一邊吃著大薯、一邊聊天。
透過玻璃窗,我不經意看到一樓隔壁——那間他以前常去的教會。
剛好,那時禮拜結束,一群人魚貫地走出來。
我向前探了探頭,好像在期待什麼。
然而人生不是偶像劇。
他,並沒有如我所期盼的那樣出現。
其實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覺得——
如果能再看他一眼,也好。
之後,他真的只存在我的回憶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