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生在海外, 一些久居而適應了的「異鄉」不知不覺就成爲了搬遷生涯裡的「故鄉」; 而我最原始的「故鄉」,台南府城也逐漸被時間推移到記憶的最遠方。 但一些古早的人生場景仍像斑駁褪色的照片偶爾在腦海裡浮現。 這一兩年有機會回台南看望老母親之餘, 總會找時間去重踏記憶座標上的一些據點- 曾經讀過的學校或住過的街道, 重新拾回一些往年的印象; 有時也特意去探索年少時困於升學考試而無暇涉足的地方, 以補充記憶裡的空白。 「漁光島」就是這樣一個不存在記憶裡的地方, 但也影射了一些當年未能實現的憧憬。
在我中學時代並不常聽聞「漁光島」這地方。 當時一放假了,比較常提到的放飛的場地就是「鯤鯓」。 而鯤鯓也就只是個地名,就像當時台南市的一些邊陲地名, 如「關廟 」或「麻豆」一樣。 如果提起關廟就會想到鳳梨, 麻豆就是文旦; 而當時一說起鯤鯓, 就是想到海水浴場和炕窯, 都是很具體的聯想。 後來涉獵文化史地才知道鯤鯓不但含概了深層的歷史和地理演譯過程, 也傳達個人內化的想像和情感世界。
「鯤鯓」的原意是「鯤之身」的意思,鯤亦即大魚或鯨魚, 其實就是台南近海浮出水面的大型沙洲,如鯤浮游於海上。 因為台灣自古以來沿海多是吹北風,所以沙洲多呈北高南低的現象,遠望「像是一隻大魚浮在海面露出背部」。 在過去,鯤鯓與岸邊尚有淺海相隔,外向大洋。 當時有一到七鯤鯓。這些內海的濱外沙洲歷經物換星移, 滄海桑田, 如今已與本島陸連。 現今雖然歷史上浮游的鯤鯓們不復存在, 但存在文獻裡曾經是台灣八大景之一的「沙鯤漁火」留住了詩意般的想像景觀- 漁船在夜間點燈以吸引魚隻,遠望過去,漆黑的海上遍佈耀眼的漁光點點。前身是昔日三鯤鯓所在的「漁光島」顧名思義也承襲了這景緻的想像。 就是懷著對這海濱夕陽暮色的神往, 我和外子就搭車前往我們將初次造訪的漁光島。
車過了漁光橋, 我們就從繁密高聳的社區建設來到遍地是沙質塵土和木麻黃林 的漁光島。樹林間架了規整的木頭棧道; 我們避開熙來攘往的遊客,走進安靜的棧道。 來到棧道盡頭看見約半世紀前搬遷至此的知名「秋茂園」。 園裏過去神話故事人物、 歷史人物等的水泥彩色塑像都已消失殆盡, 現僅存一座鐘塔, 塔碑上的浮雕文字也已剝落, 這是個跟不上當今追求強烈和多變的感官經驗的遊樂場,終於就被遺漏在社會進展的浪潮之外。 在秋茂園未出現在這片海邊沙地之前, 這附近可能是少年的我和同學們挖土窯燜烤蕃薯, 炕窯的場地。 當年我們如何到這塊地方郊遊如今已不復記得, 但當時清湯掛麵的我們享受簡單有限的資源, 隨易可得的滿足感依稀可以在記憶裡感受得到。

我和外子跨過荒廢的秋茂園, 大海就在面前! 沿著堤岸看著對面安平港的簡約倉庫建築, 停泊的漁船, 海上長堤的盡頭站滿了釣友如海鳥盤據在海上巨石, 一艘漁船很有韻律得嘟嘟劃過海面前行,每層波紋, 每片波浪, 每處場景都讓我們內心望洋興嘆。 如遠方來的陌生旅人,我們無意間闖入異地, 癡迷於眼前發現的景色, 但也心懷旅途的目的地; 此行的目標是想在夕陽前去到延伸入海中央的「安平新北堤」,一處從網上信手拈來的「秘境」, 期望在那裡可以有如海鳥的視野在大海中央觀賞夕陽。 我們穿過下一個雜樹林, 出現在前方卻是在施工中的大片沙灘, 堆積如丘的竹子, 零零落落的枯木雜草和垃圾, 幾部歇工的挖土機和搬運機, 一隻流浪狗在水邊孤獨行走。 此境不勝荒涼,我們想像裡「半月沉江」的沙灘和綿延的觀海新北堤杳然其遠。由於不諳當地環境, 路上也乏人問津,我們決定還是走回來時路,穿過林間蜿蜒小徑回到比較有人跡的漁光路上。
即使是這小島對外的唯一 主要幹線, 漁光路上也沒有太多的建築, 更遑論路標。 右側全是木麻黃樹林, 左側則先有漁光橋邊密集的小食攤販, 人頭攢動, 逐漸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殘舊漁村住屋或店面;路上鮮少有車輛或機車駛過, 我和外子還是路上僅有的行人。 唯恐再次誤入歧途, 我們看到路旁一間舊屋延伸出的竹棚, 屋前標示著雜貨飲料,趕緊趨前問路。棚裡倆三位歐吉桑坐在塑膠椅上磕牙閒聊,店裡沒有太多民生物品, 只有一張摺疊桌堆積著一些汽水瓶和可樂;很明顯, 賣些飲料只是順便而為之, 簡單隨意的漁村慢生活才是他們的正業。 我上前借問一下怎樣去新北堤, 棚外的歐巴桑一邊在竹竿旁曬衣一邊回說, 「你就直直走下去, 過了國小, 對面有條巷子, 彎進去, 就對了。」她似乎把我當街坊鄰舍一般。 歐吉桑則上下打量我們, 卻欲言又止, 或許好奇為什麼這對頭髮半白的外地夫婦要去新北堤? 我們謝過他們的指引, 繼續趕路。 到了大致所說的地點,見到一塊建築工地, 邊上有條小徑, 我們揣測是否這就是迷津裡的正途? 因為前後已別無他其它巷道, 我們就拐進這條新舖的水泥小徑。 在小徑上越走越覺偏僻, 內心也越加忐忑, 走了好一陣子,看到一些停靠的機車後邊,半開的鐵柵欄,我們姑且一試走進去, 進入眼簾的是長長的水泥路面,一路往海中央延伸, 這正是新北堤! 我們終於露出勝利的微笑, 快步走向長堤。
我們沒走幾步路, 突然有人在後面呼叫;原來是穿著制服的警衛對我們招手。他問我們在到這裡做什麼? 有沒有釣魚證? 這長堤只允許有釣魚證的人進入, 需要登記並穿救生衣, 他指著釣魚管制站邊上的告示牌聲明這晴天霹靂的規定。 我一臉錯愕得說明我們到此的目的, 希望能博取一些通融。警衛說這裡發生過幾次失足落海的意外,所以才有這必須嚴格執行的規定。我們大失所望, 無可奈何離開這千里迢迢才到達的目的地,更不情願如警衛指示循原路回到漁光路上。 外子看到柵欄外一片雜樹叢,其間似乎有單車壓出的羊腸小徑, 就建議走走看。我們一路披荊斬棘,步履蹣跚走半走半跑在坑坑窪窪的泥土路面, 走了些時, 峰迴路轉, 聽到了遠方傳來浪濤聲, 旋即加快腳步, 走出樹叢,眼前一亮, 這不就是夕陽下的半月海灘嗎!
此情此景正如拜倫的詩句所描述: 「無徑的樹林使人歡欣, 孤獨的海岸令人著迷, 一個無人闖入的地方,大海邊, 如音樂的浪濤響徹」。(”Pathless woods”, Lord Byron ) 走出樹林, 我們見到的是廣闊空曠的月牙形海灘, 波浪自遠方推湧上沙灘, 再緩緩流回大海深處。 如音樂的浪濤聲, 規律起伏, 隨著柔和的海風在海灘上流蕩。 在防風林的屏障下, 這裡蘊藏了與大海的樸實接觸。 外子這趟走累了,就攀上堆積如矮牆的沙包, 安閑得坐著欣賞這偏遠無人的沙灘,明澈的天空和佈滿光縷的海面無不動人心弦;我隨意走著, 偶爾低頭垂看沙灘上經海水琢磨的細小貝殼, 被海潮帶上沙灘安靜躺在細沙裡, 等候下一趟高漲的海潮,此刻 就讓這些閒散思緒如微風飄進我的腦海。 我和外子各自在這美好安靜的海邊角落靜靜欣賞夕陽的美, 遠處漁光島入口的沙灘和燒烤窯有許多年輕的身影聚集,他們也在等待落日。 微黃色的天邊, 淡藍的上空如薄幕無限伸展在蔚藍的大海上空。 西邊新北堤外,溫煦的夕陽掛在海平線上, 從容自若, 散發的紅橘色光輝浸染天際和海面。 夕陽逐漸緩緩沉下水平面,火紅的霞光自海平線下回照,染紅了大半平天空, 也為天上的雲層披上晶瑩剔透的金縷衣。 這濱海華麗的落日餘暉永遠是大自然的經典, 讓每位佇足的旅人裝滿驚嘆和讚賞在心坎裡。 懷著不捨, 我們起身離開這晚霞輕拂的海灘, 慢慢走向人群; 再度回頭, 一抹淡淡的月亮不知何時已悄悄然高掛在逐漸黯淡的藍天上。

回想少年時期來到鯤鯓地帶,即使大海近在咫尺, 卻鮮少有海的回憶, 海邊夕陽更是遙遠。 難為了那時的我們, 當時升學的現實和侷限必然箝制了那年紀的生活作息和想像力的激盪。 如今在耳順之年有機會初次探訪漁光島, 收攬了原故鄉的華美沙灘夕照, 看盡海平線的寬廣與深遠, 為舊時灰白的記憶補上火紅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