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姻相關的留言裡,常見到「一率建議離婚」的國民回覆。
這句話的麻狠乾脆,所帶來的快感,跟婚姻的拖泥帶水往往相反。婚前的呼風,陷入婚後的澀語。日子難受嘛,總該是哪錯了。但,想共(說),卻總是共(說)不出來。
放眼望去,女性的人生常被兩種劇本綁架。
一種是「單身孤島」的驚悚故事:犬聲在荒原迴盪,吠著缺席的婚姻野台。
另一種是「婚姻修羅場」的肥皂劇:舞台上的幸福台詞,噴香閃爍,幕後是「……」一再被省略的碎斷自我。
美國詩人Adrienne Rich說:“In a world where language and naming are power, silence is oppression, is violence.”(在一個語言與命名即為權力的世界裡,沉默即是壓迫,即是暴力。)
那被當作是留白之美的刪節號,更是一種被迫的消音,把自我勒進沉默裡的纏腳。
在兩種綁架女性的敘事中存活,「幸福人妻 vs 自主女性」被塑造成對立角色。兩個國度就像是兩個副本,女主角只能來回跑任務,想退坑?系統卻沒退出鍵。
愛到處寫「一率建議離婚」的衝動,也許只是想在陰溝裡燃根火柴。
在愈來愈缺乏「在一起」教育的氛圍下,婚內與婚外像兩個互斥的免疫系統:
「孤島憂鬱」可以外包,透過質疑婚姻價值來凸顯敗犬不敗;
而「婚姻修羅場」裡的殺氣騰騰,則把屠殺當熱鬧,好蓋過孤單的寂靜。
兩邊都在剝奪對方發聲的權利,讓那「想共卻共不起來」的慾望,卡在喉嚨,終至徹底失語。
資本輕鬆甩著二元論,像雕刻刀一樣,在商業價值的基座上刻出人性的輪廓,
傲慢的蔑視人類對共同體的天生渴望。
媒體鼓動「乾脆、痛快」的文化--婚姻這種屬性模糊與矛盾的框架,成為便捷的標靶。
面對跌倒哭泣的孩子,我們能坐在輪椅裡冷哼:「誰叫你要跑」?
「一率建議離婚」製造各種乾黃的符咒:「活該」、「誰叫你不走」、「自己選的」。
這些短語的力量,不在於內容,而在於它們的省力。
一句符咒,比千字故事更快,能在社群裡召喚笑聲、點讚、推爆。
演算法偏愛這種咒語,因為它短、狠、能迅速引發互動。
於是,越是簡單殘酷的話語,就越容易被放大。
而當這些符咒貼在婚內掙扎者的額頭,他們瞬間被標定為「敗部活屍」——輸了幸福,就得帶著羞恥苟活?
在日常的鎖鏈裡,他們沈默僵直地跳動。
群體的快感,就靠他們的窒息換來。
但婚姻只是人生的一種面貌。
活在世上,誰沒有便秘的時候?放不下,拉不出,也不一定就表示你不霸了、不狂了。
更多時候,只是承認:上不出來。
想共(說),卻共(說)不出來。就好像,想拉,卻拉不出來。僅此而已。
過渡到後現代,我們只是在二元的知識體系裡輪轉。
如今的「一率建議離婚」,不過是從前「一率建議結婚」的直系曾孫。
人生是一連串選擇的組合,哪個環節出錯都再正常不過。
教小孩 debug程式,總不會說:「一律建議關機。」
那麼,看人不爽,也總不能「一律建議自殺」吧?
共養,或許只是一個新語言的嘗試。
它不是解方,而是一種註腳。
替矛盾留下語言,讓「離」與「忍」之間的停頓,不再全是沉默。
它只是個記錄,把「離」與「忍」之外的空白圈出來。
語言或許不能修復,但至少能承認:共養就是矛盾。
矛盾之後,怎麼共?
也許就像賣矛又賣盾的小販,他攤位的品項未必上好,卻排列出真實的人生。
矛盾並列,就是共存。
Billy Collins 在〈Divorce〉裡寫道:
Once, two spoons in bed, now tined forks across a granite table, and the knives they have hired.
這是一首關於分離的詩。
親密的湯匙,變成對立的叉子,甚至還請來刀子助陣。
但如果「共不起來」的語言只剩下「分開」,「決裂」,那麼在尚未撕裂殆盡的邊緣,我們只能有苦難言?
或許就需要另一首詩,叫〈Spork〉。
不是湯匙,也不是叉子,而是一個又柔又尖的存在——荒謬、矛盾,卻仍然共處在同一個抽屜裡。
共養,大概就是這樣的 spork。
它不是解方,而是矛盾的名字。
某些時候,這樣的 spork,才是真正的霸氣:不是放手,而是選擇不走。
又柔又尖,護送那一口矛盾直達味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