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要在夢境中生活的人來說,適應事情的邏輯往往既簡單又粗暴,甚至毫無邏輯可言,是再基本不過的事情。
有一天,我隔壁房間搬來了一對異性情侶與一位單身男性。
那位單身男性名叫阿哲,他與情侶中的男方阿義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至於那位女方,幾乎沒有戲份,只是一位陪襯角色。
這三個人,在我的現實生活中並沒有明顯對應的原型人物——這種情況在夢境的配角中很常見。夢境在拼貼畫面時,常會取材於那些與我僅有一面之緣、未曾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事物。
今天這個夢,阿哲似乎是主角,這讓我感到好奇。
三年前,阿哲失去了另一位青梅竹馬——小晴,那是他的女朋友,據說被綁架了。
此後,阿哲的性情變得愈發古怪,他主張:「只要不再對人付出感情,就不會有人受到傷害。」
我當時覺得,這是種很悲觀的感情觀。
他無法容忍任何情侶,尤其是身邊熱戀中的阿義和他女友。
某天,阿哲獲得了一種極具破壞性的精神控制能力——被他控制過的人,會變成毫無感情的木頭人。
我眼睜睜看著阿義的女友在極度痛苦中被控制,最後變得毫無血色、像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人。接著,輪到了阿義。
我連忙回到房間,將隨身碟插入電腦,開始搜尋這三位青梅竹馬三年前在村落生活的資料——他們曾一起經營一個部落格,記錄了許多快樂的回憶。
阿哲撞開我的房門,我立刻將隨身碟藏起來,並把熒幕畫面切換成遊戲。
「你在做什麼?」他問我。
「玩遊戲。」我故作鎮定,彷彿剛才外頭的慘叫與我毫無關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毫無異樣。
接著,阿哲開始控制我。
面對一位強壯的成年男性,我毫無招架之力。
視線漸漸變得一片漆黑。我明知道這是我主宰的夢境,卻依然感到極度驚慌。我在意念中拼命掙扎,身體不斷變形扭曲以抗拒控制,甚至讓現實中的我在床上翻了個身。
不行,我的意念已經影響到現實身體,我只好放棄意念干預。
會如此驚慌,是因為我不想變成那種「不再對任何人抱有感情」的模樣。我一直以為,自己早就是這樣的悲觀主義者。
阿哲的控制終於結束,而我並沒有變成像阿義那樣的木頭人。
「你為什麼沒有變化?」他驚訝地問。
我裝出平靜的模樣回答:「因為我早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了。」
我回到電腦桌前,繼續假裝玩遊戲。
阿哲坐到我身旁,仍然懷疑。他開始不斷地問我問題,想確認我說的是否屬實。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嗎?」
「是啊,你們搬來的時候,不也看到只有我一個人嗎?」
每天都有千奇百怪的夢境生成,但故事的開端與結尾,總是只有我獨自一人。
我早已習慣在孤身的夢境中生活。
「那些光碟是什麼?」他指向電腦桌旁的櫃子。
我順著視線望去,看見一排整齊排列的碟片。
我忽然明白,那些光碟象徵我的經歷、我的過去、我的記憶、我的夢境,所有我想珍藏的快樂與苦澀。
「那是我以前把其他人『感化』成木頭人的記錄。」
他拿起其中一片光碟,想插入電腦播放。
我阻止了他:「不要看。」我尷尬地苦笑:「那是我最後一次還擁有人類情感時留下的記錄。」
他聞言放下了光碟。
這並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會做出的舉動。
此刻,他對我產生了共情。
我想,每一個在感情中失意,發誓不再付出真心的人,內心深處都仍渴望有人對他說一句:「你值得我的真心。」
就在這時,廁所傳來沖水聲——坦白說,我不知道裡面是誰。他可以是任何一位我曾在乎的人。
阿哲走向廁所門口,準備將裡面的人也變成木頭人。
我忽然明白,我先前插入電腦的隨身碟,其實是我無意識留下來的一個伏筆——我早已將他們三年前的快樂記憶全都存了進去。
這是為了讓未來的我,能在阿哲迷失時,用那些回憶喚醒他的初心。
為了不驚擾現實中好不容易入睡的我,我不能動用過強的意念干預夢境,但潛意識會替我預留改變劇情的後路。那隨身碟,就是後路。
我將隨身碟拔出,插入了阿哲的體內。夢中的形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的目的。
像是恢復原廠設置一般,阿哲昏睡過去。
我趁機將他拖回了他自己的房間。至於廁所裡的人,我始終沒有揭曉。
在阿哲甦醒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將阿哲變心的起點,也就是那個女孩——小晴,帶來與他對話,解開心結。
我在查詢他們過去的過程中,也發現了小晴綁架案的後續:她平安歸來,並沒有被撕票。
只是後來因為其他變故,兩人分開了。阿哲把分手的責任歸咎於綁架事件對小晴的影響。
這些細節,只有他們彼此知道,我的潛意識也沒有打算再編造更多。
阿義恢復了正常,主動擔下將小晴帶來的任務——即使阿哲走火入魔,阿義也不曾打算拋棄他。
隨著長大三年後的小晴進入畫面,劇情也步入尾聲。
很少有夢能以 Happy Ending 收場,我忍不住微笑了。
甦醒後的阿哲,看著我,親暱地勾著我的肩,就像我也是他的青梅竹馬似的,笑著說:「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很好看。」
之後,小晴與阿哲出門單獨談話,解開心結。阿義也離開了,去陪伴他的女友。我獨自坐在房內,陷入沉思。
「你笑起來很好看。」這句話,不像是我會對自己說的。
我對自己一向尖刻刻薄,從不曾如此溫柔地鼓勵自己。
即使一切都是我虛構出來的,但夢裡的每個人,依然擁有自己獨特的性格與思想,彷彿現實中的獨立個體。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知道夢境中的人全是我潛意識的造物,我仍會用最真誠的態度對待那些虛擬的 NPC。
他們來自我,卻不像我。
也許這正是我還停留在夢境裡、不肯離去的原因。
因為,夢境,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
我放不下每一個「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