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隆隆的駛過。行色匆匆的人們,低著頭、默不作聲走進聯絡空橋底端的全聯超市。喧譁的聲音,卻是從底下的廣場傳上來。望出去、是大螢幕投射出的職棒播報聲,混和著頻率多元的各式尖叫,小朋友的尖叫。家長們面無表情的一成排坐在一側高低錯落的洗石子平台上,偶爾眼神注意一下自家的小怪獸在廣場上或衝或拐的奔馳、偶爾被擊出安打的大螢幕帶走,偶爾只是無神的望向前方。天空漸漸橙黃,風拂過皮膚—不會若有似無、但也不至於讓你厭煩的壓著頭髮。
你發現你已經站在南港的中國信託金融園區廣場中央。
南港中國信託金融園區,周末的黃昏時刻。攝於 2020年9月。
這是有活力、但又寧靜的一隅,是很多現代台灣家庭會嚮往的日常,卻是台北都會區中一直欠缺的場景:你現在找得到多少台北市區內、能讓小朋友們奔跑跳躍,呼吸自然空氣盡情吼叫時、不用擔心打擾到其他人的地方?這些地方會還能剛好一旁有空間偌大的商場,提供廁所、飲食、緊急物品以及重要的室內空調等現地"戰備"資源嗎?要是真有這地方,你覺得你有多大可能要出點錢才能使用?過去的台北都會區一直沒有給予裏頭的居民太多生活選擇,相對於中正紀念堂或國父紀念館等等為著與人民毫無關聯的目的興建設計,願意以居民生活為考量來設計的公共空間最近才逐漸擴張到市區各個角落。
所以當你現在周末來到南港的這個中國信託金融園區(下稱中信園區)廣場上,只要天氣不是酷熱或是雷雨,你都可以看到歡欣鼓舞的家庭正在發洩在家悶壞的精力。就帶上家裡的小朋友們一起來加入這裡的活力氛圍吧,一同感受所有家長們的崩潰與滿足;沒有小朋友的話,就晃晃當作來參訪的吧,感受了才知道這會不會是你嚮往的生活、是不是你也會欣慰的都市發展。
但你原本其實沒有這個機會。現在能帶著小孩奔跑的廣場、原本應該會是條柏油路。
就像每次台灣都市計畫會規劃的那樣。
廣場與道路
中國信託金控,台灣最重要的民營金控公司,是在2006年從地主台肥公司手中標下現在南港總部用地的50年使用權,權利金三十二億八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沒看錯,連尾數都是"8")(新台幣,下同)、附帶每年以土地公告現值的百分之八收取的租金,總值超過五十億元。台肥當年曾對於此投標結果表示滿意。其實他應該要"非常"滿意,這家當時轉民營沒多久的前國營公司、原本差點錯過這筆錢:在公開招租之前,電機大廠東元集團與經濟部共同主導的「世正開發公司」曾先行兩度提出要租用同塊土地,價錢分別是第一回的二十七億、第二回的三十三億,皆含租金,與同年最後中信願意承擔的總價格相差近二十億。後來、當年度也正好因各種"緣故"離職的前台肥董事長就出面指控,有感受到來自政府高層的壓力、內部也有人積極甚至堅持要低價將土地租給世正開發公司。你可以從此感受到這塊地的熱門程度。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你不清楚世正開發,就請看看相對於中信金融園區另一側的「南港軟體園區三期」,這就是2004年世正開發從台北市政府手中標下其中一塊園區土地後的作品—名稱是直白取作「世正經貿大樓」。只要有看過它,做為一位只是希望有個生活空間可使用的市民、你一定會明顯感受到你在世正開發心中的分量與在中信金控心中之間的不同—或你可能根本不記得你有需要接近這兩棟世正經貿大樓。
看到這邊你可能以為我要說、是因為中信金多有心要為市民創造生活空間,但先客觀得說,建築物用途在地上權合約與都市計畫內都已經有先規定好的使用方式,世正開發的南港軟體園區三期即限制用途要為資訊科技大樓,所以最後的使用結果其實該算是精準達標。現在惠普、Yahoo、聯想等國內外知名企業都選擇將台北的辦公室設在兩棟世正經貿大樓內,是很受歡迎的商辦空間。所以一般狀態下你其實可以很合理的認為大樓跟市民沒有太多關聯是很正常的。但那心意還是有別,而不經意的表現在兩棟世正經貿大樓之間現在還能看到的那條"道路"上。
道路是原本就該有的。民國85年、南港經貿園區的都市計畫公告內,計畫區內土地就開始以街廓編號區分。中信園區使用的街廓共有四塊,編號為C6-C9,世正經貿大樓則是C10、11,也就是那前述道路的左右兩邊各是一塊(請見下圖)。所以在都市計畫內、本來就畫有那條道路、區分兩側的土地,大樓開發商只是照著圖面建造。但如果你站在世正經貿兩棟大樓中間那條小道路中、往中信園區望去、穿越隔開兩個園區的公園綠地,正好就直直看進孩子們在奔跑的中信園區廣場。很簡單,因為那個"廣場"原本也該是一條計畫道路。
由世正大樓之間道路望向中信園區,進入中信園區範圍內即為文內所述的人行廣場,可見到整個視線都是在一直線上、是原道路的規劃方向。攝於 2020年9月。
中信園區在建物設計時提出了申請、希望能將那條穿越並分隔C6-C9土地的道路取消、改作為現在看到的廣場(分區上算是道路改為人行步道)。廣場的使用軸線、能因此讓進入的人們不自覺從捷運站一頭步行穿梭到往世正經貿大樓的一頭、而後進入兩個園區中間大片的公有綠地,連成一氣。中信園區的設計師在設計時、就希望能實現行人友善的使用方式。負責的宗邁建築師事務所,抱著以鼓勵人們"使用大眾軌道運輸系統與全區行人導向空間設計想法",從園區位在廣場一側的文湖線捷運站為步行出發點做規劃,非常成功的落實出來。
所以要是世正經貿大樓也將兩棟建物中間的道路設計為人行空間、甚至一樣是個能辦活動的廣場,步行路線就還能繼續延伸進世正大樓的這側、成為往捷運南港展覽館站的首選路線,那麼世正大樓一樓的商家、假日營運狀況還能受惠取道路過民眾、不會看來如現在悽慘(沒錯,世正大樓大樓一樓還是有商家的,像是東元集團自家代理的樂雅樂,但民眾都在前述綠地就拐彎往捷運站方向而去、或就停下回頭,並不會繼續往前經過樂雅樂等世正大樓店家,假日沒有上班族後幾乎空無一人)。
山與家
但不只是為了行人,特意化道路為廣場的作法也隱含著整個中信園區設計的主軸。
如果你是站在廣場的中央抬頭望向園區的三棟大樓,請感受他們隱隱約約地倚靠著彼此、還有中間互相支撐的空橋。站在廣場中央的你則像是被"包覆"著,安身於它們碩大的庇蔭下。說起來、講到中國信託時,大家耳朵都會自然響起那句耳熟能詳的標語吧?"We are family."、那句尾調上揚的品牌標語,建築師的設計根源就來自這句話、貫穿了整個中信園區,創造出現在在你眼前的這座"三合院":三棟建築物如同家人環繞、互相扶持的站立著;傾斜的建物立面向內集中、圍繞中庭似的廣場,象徵所有成員的向心力與堅貞不移的心;走到園區外頭,三棟建物集合的形體又像座山,向下紮根的山、向天攀升的山,漂浮於商場層與聯絡空橋構成的雲朵之上的山。
這是員工們的家,這是客戶的家。但感觸最多的,一定是當年園區建立的主導者。
這是他家。
百年鹿港辜家的新家。
三棟建築向內傾斜靠龍的中信園區高樓,在落日餘暉中、突出於裙樓構成的雲朵之上。攝於 2020年9月。
鹿港辜家
選地、規劃與設計中信園區的主導者,是標下土地當年的中信金控董事長,辜濂松。他已於2012年過世了,本人來不及於2014年親眼見證中信園區的完工開幕。彼時的中信金控,已是一家包含中國信託商業銀行(下稱中信商銀)、中信保全、台灣彩券等八家子公司的重要金融控股公司。最核心的中信商銀現今據點也已經是遍布全球,合併存款規模達2.7兆新台幣,總資產規模超過3.4兆,是台灣所有民營銀行之冠(台灣商業銀行中資產規模最大者為國營的臺灣銀行,2019年資產規模為約5.1兆新台幣;而中信商銀的資產規模其實也僅次於臺銀與3.5兆新台幣的合作金庫銀行)。而這一切家大業大,都起自百餘年前、課本上描繪的那位"漢奸":辜顯榮,公認鹿港辜家發達的源頭。
辜顯榮,清朝時出生、彰化鹿港人。依靠洞察時勢、從鹿港經營南北貨貿易發跡,最後移居台北大稻埕並經營商號。而後、碰上了日清甲午戰爭,台灣割讓給日本。
他並不是當時大稻埕最顯赫的商人,但當各大稻埕仕紳共同決議要引導日軍進入台北盆地、台北城,以維持台灣民主國潰散後的城內秩序時,卻是辜顯榮自告奮勇攬下這份差事。當時整個台北盆地群龍無首、治安混亂,離開較為穩固的大稻埕一帶、都有可能遇上劫掠送命;而遞送請願書的行為又形同「漢奸」、必遭人反對甚至追殺。此時,只能說這就是經商者的賭博、與風險,可是在辜顯榮身上最後有成功。因此隨著日治時期開始,引導日軍、協助平定台灣有功的辜顯榮從此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鹿港民俗文物館,也是原本鹿港辜家的宅邸,由辜顯榮於1914年開始興建的西式洋樓,家族內使用多年後在1973年捐出為文物館。取自 Wikimedia。
辜顯榮在政治上協助創建「保甲」制度,也作為台北保甲總局局長、管理甚至迫害反抗日本統治的台灣人;後還獲日本大正天皇招見,再由昭和天皇敕選為當時大日本帝國兩院制下"貴族院"的議員,達到政治顛峰。商業上,因為日治開期的全力配合,獲得總督府頒給的鹽與樟腦專賣特權,還在彰化老家開墾大片荒地、種植甘蔗發展糖業等等時下重要民生產業,奠定家族的財富基礎。最後辜顯榮在日治後期的1937年以71歲高齡過世,但幾乎等同一個小國家的龐大資產,讓家族繼承問題就像在意繼承法統的古代貴族一樣複雜。此時家族狀態是、親生長子辜岳甫正好早一年過世了,雖然他有一兒子、應為整個家族產業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年紀才四歲。所以一切事業就由辜顯榮的親生二兒子(其上其實還有三位養子)接手。而這位也不過就年方20歲的台北帝大學生,就算是現代台灣人也很難沒聽過他名字。他名叫辜振甫。
我想到此已經可以感受到這個家族對於台灣全體住民的影響之深。辜振甫,在1993年以台灣海基會會長的身分至新加坡與中國大陸海協會會長汪道涵舉行了舉世矚目的首次「辜汪會談」,但會中的大部分細節其實在前一年、1992年,即已經展開談判,包括永遠都講不清楚的「九二共識」。但這個細節就超越我們能探討的主題了。先回頭看看在追求跟父親一樣的"歷史定位"之前,當年接下重擔的20歲小夥子。
鹿港辜家:叔姪共治
民國34年、二戰結束,改朝換代。以辜家的背景、辜振甫其實先很快地就被國民政府打成可疑分子,不久就被關進大牢。雖然坐監1年7個月就被釋放,但只能先避走香港。直到政府民國42年開始推動「耕者有其田」計畫時,繼承父親彰化大片土地的辜振甫立刻捐地響應、才成功換到政府信任,不過在此同時、他也還換回了大把當時國營的台泥股票,成為下一筆產業的基礎。其後在台泥順勢國營轉為民營、開始擴張經營後,握有台泥的辜振甫就又是一波平步青雲、飛黃騰達。民國55年,他開始主導創立了「中華證券投資公司」,為的是那位父親過世時才四歲的姪子、辜濂松。
第三代領頭的辜濂松在決心要先證明自己的能力下、留學美國並從紐約大學MBA畢業,而後先成為華爾街金融圈的一份子,證券投資即是他的主要專業。因為哥哥過世才有機會繼承家業的辜振甫、有意要拉拔這位父親早逝的姪子,所以先邀請他回台灣進入中國國際商業銀行,再加入由辜振甫成立的中華證券投資公司、從此開啟特殊的「叔姪共治」時代。而這家中華證券投資公司,即逐漸改名演變為現在的中國信託。
中國信託作為台灣最大民營銀行的資產與基礎就是這麼來的。後來的故事就不多說了,家族發展順遂,隨著辜汪會談的舉行、家族名望達到了頂峰。但最後叔傳姪的繼承方式沒有成功延續:當辜濂松也感恩辜振甫、而選擇培養辜振甫的大兒子辜啟允時,沒有料到後來這位姪子會太醉心於通信媒體產業(緯來電視網、和信電訊等等),卻各種投資失利、而差點拖垮整個台泥與中信集團。結果辜啟允意外於進入21世紀後的2001年發現癌症過世,辜家此時決議開始分家:由辜濂松一脈掌握中國信託、中租迪和、緯來電視網等金融相關事業的「中信集團」、並將傳承給自己的三個兒子;而辜振甫與其次子、辜成允一脈則完全掌握台灣水泥、中壽、中信大飯店等傳統產業相關的「和信集團」。至此、平和共治多年的百年望族,即分為兩支,兄弟登山、各自努力。辜濂松即在此時,於2006年、標下了南港的中信金融園區土地。
松樹與生活
現在,中信園區臨經貿二路的正門口外,種植了滿園松樹,並特名為「松之森」,來紀念親自選址、設計,卻無緣親眼見證完工的辜濂松。雖然就是臨路邊的一圃松樹們,但搭配黑石之上的流水、簡簡單單,低調而不引起注意。
南港中信園區正面入口處的「松之森」。攝於 2020年9月。
說到底、中信金的故事是一個含著金湯匙出身的故事,而且湯匙起源並不潔白無瑕。或許取之於民有想還之於民、或許其實沒有人想太多,但結果來看,南港中信園區的設計者是確實的有為這個都會內的居民、留下了一個重要的生活空間。
最後,我們還是提一點數字吧。園區內三棟建物有雨水收集的能力,依據官方說法,收集來的雨水主要用在園區植被的灌溉上。而園區C6-C9四塊地加上那條變更為人行空間的道路合併後的整塊土地,建蔽率只有48%,這是很低的、表示52%面積都是空地沒有建物,也遠低於法定建蔽率最高的65%多、所以空間感特別寬闊。連通整個園區、捷運站、世正經貿大樓的空橋系統有獨立的進出口,24小時皆能使用。同時,中信集團也認養了前面提過、位於中信園區與世正經貿大樓之間的公有綠地,並且還在裡面布置了一處「蕨類生態公園」。是不是沒發現?下回拜訪時繞去看看吧,雖然不大、但其實布置得很細心,真的有各種蕨類讓你感受類似雨林的氛圍。
但對你來說,還有個好消息:中信園區明年又會再次擴展大家對生活方式的想像。
還記得我們前幾篇提到日商三井集團、即將要帶來的「南港Lalaport」購物中心嗎?2015年,台灣人壽與即將成為親家的中國信託聯手標下中信園區隔路另一面的C3街廓地上權案,將聯手在這塊面積2.2萬坪的土地上、共同打造包括Lalaport商場使用的27層大樓,與中信園區合體、將有機會成為超越信義計畫區的新型態休閒巨擘。
那哪裡忽然來這麼大塊地、到這時代了才標出去?當然又是台肥啦!
(下篇待續)
中信園區認養公有綠地後設置的「蕨類生態公園」,現場布有詳細解說牌、不定時會舉辦現場導覽,詳請請注意官網資訊。攝於 2020年9月。
本篇為《雙北偶爾桃的開箱報告》出版專題內的公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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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基百科] 辜顯榮|辜振甫|和信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