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談到,什葉派誕生於伊斯蘭的內鬥——對於「誰」有資格成為先知穆罕默德歸真之後的穆斯林社群領導人,與遜尼派產生根本的分歧。遜尼派認為用眾人推舉的方式,而什葉派認為必須由先知的後裔擔任。
鬥爭的結果是遜尼派勝利,掌握穆斯林帝國的政治權力,什葉派認為的繼承者則遭到殺害。如此不公不義的結局,加上什葉派先知的後裔仍繼續活在世界上,血脈並沒有完全斷絕,遜尼與什葉的爭端便繼續圍繞在「統治合法性」這事情上,一直到第十二位繼承人馬赫迪消失。
繼承人的問題並不單單是政治問題。對於遜尼派來說,先知繼承人是社群的守護者,要做的只是壯大、保護以及促進社群的利益;說白了也是信徒之一,跟大家沒什麼不同,只是一個凡人。先知繼承人在宗教上的解釋與理解是宗教學者的任務,與哈里發(Caliphate)、蘇丹(Sultanate)與埃米爾(Amir)等穆斯林國家的領導者[1]無關。四大哈里發(字面意思為代理人,即先知歸真後的領袖)之後的穆斯林領導者,因為未曾跟先知共事過,其言行也不再具有神學上的意義。
然而對什葉派來說,繼承人不單單流著先知的血脈、跟先知比較親近,比普通人更能了解伊斯蘭;更重要的是先知後裔帶有「神性」,有著神學上的高度。這種「神性」,確保先知以及他的後裔可以真正探知可蘭經裡面藏有的「真理」。因此,社群的政治效忠,只能屬於先知及其子嗣。從而衍伸出來的意思是,遜尼派長期以來以不是先知後裔領導的政治權力,在什葉派看來都是不合法的。
任何政治群體,最基本的問題都是合法性的奠基。現代民主國家透過民主選舉機制確保統治的合法性。伊斯蘭作為一個宗教,創立之後就與政治權力息息相關。遜尼派與什葉派對政治合法性南轅北轍的理解、早期的政治鬥爭,甚至以此為脈絡發展出截然不同的神學觀念,導致兩派爭執難解。
不過,正因為什葉派這種「強調血統純正性」的堅持,造成了日後什葉派的分裂與危機。
什葉派的第一次重大分裂發生在第六任伊瑪目薩迪克(Jafar al-Sadiq)時期。伊瑪目在什葉派概念中,是先知繼承者的特稱。西元765年,伊斯蘭第二個世襲王朝阿巴斯王朝(750-1258)推翻原本的伍麥亞王朝,並於成立不久後將政治中心從大馬士革移往巴格達。什葉派以為阿巴斯當初借助什葉派抗議政權不公來革命,會在成功之後「扶正」先知後裔作為社群領袖,最後發現是一場空。
阿巴斯王朝建立後立即靠向人數較多的遜尼派,還反過頭來迫害什葉派。背後的理由大概是,自什葉派成立以來,一直公開挑戰遜尼派的統治。但因為先知後裔不能隨便說殺就殺,什葉伊瑪目的存在一直令遜尼統治者芒刺在背。
第六任伊瑪目薩迪克迎接他的學生。Photo source : 大英圖書館藏
奠基於巴格達的阿巴斯王朝還有另外一個特點。彼時伊斯蘭社群已經從一個阿拉伯帝國大幅擴展成一個多民族帝國,其中包括過去曾擁有波斯帝國的波斯人。因阿拉伯人第一次建立帝國,需仰賴前波斯帝國遺民所經歷過的帝國官僚體制,甚至讓阿巴斯王朝變成帶有波斯色彩的君主政體。隨著王朝擴大,什葉對遜尼的不滿和波斯人對阿拉伯人的不滿產生了共鳴,波斯人要求被阿拉伯人平等對待的呼聲也日益高漲。
對於遜尼統治者的迫害,第六任伊瑪目薩迪克發展出一套充滿爭議性的理論——「taqiyeh」,主張什葉派教徒在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可以否認自己的信仰以求活命,等同於放棄公開抵抗遜尼統治,轉為沉默的抗議。他認為,信徒活著信仰才能存續,因此想出了這種不得不為之的方式。
面對如此「激進」的主張,什葉派一分為二,分別由他兩個兒子繼承。一邊支持他的兒子慕薩,另一個支持早死的長子伊斯瑪儀(Ismaili)。後者就是所謂的伊斯瑪儀派(Seveners),認為伊瑪目到第七任就停止了,而這支教派後來還在埃及建立了法蒂瑪王朝。
西元939年,什葉的社群來到更危急的時刻,阿巴斯王朝對什葉派的打壓來到了頂點。第11任伊瑪目遭到毒殺,而他唯一的五歲兒子失蹤找不到人。這給政治領導者必須是先知後裔的什葉派社群帶來巨大的信仰危機,如果先知後裔不在了,那誰來領導社群?最後一任伊瑪目又跑到哪去了?這些問題如果沒有一個完善的解釋,什葉派信仰必然崩潰。
也因為這樣,什葉派升級了,徹底從現世的革命宗教轉化成等待末日審判的個人信仰。什葉派宗教學者解釋道,最後一任伊瑪目並沒有離開,只是為了躲避迫害,真主透過神蹟讓這位伊瑪目進行「隱遁」(Occultation)。「隱遁」是一個什葉派核心的神學概念,意指隱蔽,既是形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也經常被稱為隱匿的伊瑪目(The hidden Imam)。
伊瑪目阿里清真寺,位於今天伊拉克的那傑夫。Photo source : wikiwand
除了阿拉,沒有人會知道最後一任,也就是第12任伊瑪目在哪裡。隱遁不是永久消失,是暫時隱蔽。「隱遁的伊瑪目」有一天作為「馬赫迪」會重新出現,給人世間帶來真正的伊斯蘭秩序,實現人世間所有的正義與和平。基本上,馬赫迪是伊斯蘭版本的基督教「彌賽亞」概念,即拯救眾人的救世主。在馬赫迪來臨之前,什葉派認為世間不存在有任何合法的統治。
這群認為伊瑪目只有12任,最後一任隱遁的什葉派教徒,就成了當今什葉派的主流:十二伊瑪目派;也是在這個時候,什葉派信仰從原本公開挑戰政權,轉為消極對抗。反正什葉派再怎麼挑戰遜尼統治也沒辦法讓「真正的統治者伊瑪目」回歸,因為伊瑪目已經隱遁了。因此,什葉派只好等,等馬赫迪的來臨。
從這個節點開始,「伊瑪目」們超越了時空,昇華成為什葉派社群最鮮明的歷史記憶,一如耶穌在基督徒心中不斷被提起一般。伊瑪目們的清真寺(陵墓)成為什葉派信徒心中最神聖的聖地,什葉派認為在這些聖地,真主最有可能回答世間的苦難。也是在第十二任伊瑪目隱遁之後,什葉派開始認為有必要統整什葉派自己的神學理論體系,逐漸與主流的遜尼神學分道揚鑣。
什葉派的千年歷史傷痕記憶,一如猶太的千年放逐或者基督的十字架屈辱,迴響在信徒的心中。然而,遜尼派的歷史上不存在這種傷痕,伊斯蘭創教之後就迅速建立一個大帝國,十字軍東征從未觸及伊斯蘭的核心地帶,搔癢而已。
即便蒙古人閃電般征服伊斯蘭國度,但鐵木真的跨國大帝國也很快瓦解。大概出於在當地統治的需求,原始薩滿信仰的蒙古統治者後來改信伊斯蘭,伊斯蘭的力量照樣收服了冷兵器時代最逆天的征服者。直到近代歐洲帝國主義入侵時期,遜尼派穆斯林才感受到真實的「信仰危機」和「歷史傷痕」。
相反地,伊瑪目隱遁之後的什葉派,再也不可能在俗世的政治體現神學的理想。什葉信仰更成為個人的事務,變相邁向政教分離,直到16世紀薩法維王朝建立,什葉派將再度重新定義自己。
台灣目前有出版幾本書觸及到什葉派歷史,本文亦有參考,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延伸閱讀:
註[1]:哈里發為傳統伊斯蘭社群的領導者,蘇丹為國王,埃米爾是指地方大工。
封面圖片來源:Islamic Art in IbnBatuta Mall@flickr CC BY SA 2.0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