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卡拉OK傳來台語電音流行歌《練舞功》的前奏,強烈的貝斯與鼓聲好似牽動地底板塊挪移,隔音效果不好的樓層板開始出現小規模震動。
一個禮拜以來,女子已經被廿四時播出的電視新聞頻道制約了,她以為自己的脖子被第四台纜線纏住,呼吸困難,無法動彈。她其實可以離開電視新聞,但離開之後究竟能夠去哪裡?做什麼?她被一層看不見的膠囊封鎖囚禁了,除了守住老舊電視的螢幕,以及偶爾出現的畫面雜訊,和那則0800治療脊椎骨的中醫診所廣告之外,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考電視螢幕以外的可能,她開始懷疑這樣日復一日下去,也許連房內的鏡子,都欠缺勇氣去面對了。
仍舊是男子從夜市拎回來的紅白塑膠袋,仍舊是紙碗塑膠湯匙免洗筷搭配魷魚羹米粉雞肉飯四神湯與燙青菜油豆腐滷花干,她已經感覺免洗餐具的塑化劑防腐劑消毒水快要在體內形成一道毒化的牆,倘若這樣持續下去,說不定很快就能夠以生化人的姿態獲得重生。
還好,她每天從房間窗戶看出去的晨昏街景,嗅到的氣味,最後都陸續打包成小吃菜色回到房內,勉強維持一點市井生息和依然在這人世間生存的證據。
她不是不想出門,只是欠缺與真相拚鬥的勇氣,她甚至覺得陽光都是一種挑釁。
她也曾經想過,只要推開門,走進街道,接觸到過往行人的目光,說不定就能恢復原狀,但是恢復原狀之後的老問題還是沒辦法解決,這是最討厭的地方。
面對男子打包回來的食物,根本沒有動筷子的慾望,黏稠羹湯讓她想起幾分鐘之前從自己鼻孔嘴巴噴出來的嘔吐物,高溫讓她失去碰觸熱食的興致,但她還是覺得勉強吃一點也許不錯,因為她的胃部空蕩蕩的,僅僅是吞口水都有回音,噗通噗通,緩緩激出一圈一圈漣漪。
打包回來的食物與速食餐具在屋內逐漸靜默成為無語的幽魂,雖不至於產生毒素或發出酸臭氣味,但是在女子的內心裡,早就囤滿腐蝕的餿水了。
坐在小旅館的彈簧床上,附著在床單上面的潮濕霉味,讓她腸胃又是一陣抽筋,還好,只是乾咳了一聲,隨即又將反胃的氣體重新擠回體內。
女子手裡拿著遙控器,照樣在新聞頻道之間進行偏執的折返跑,嗯,晚間新聞,誇張的大波浪髮型女主播出現了。
雖然一整天都沒有進食,但是看到大波浪女主播讀稿的誇張唇型與上挑的眉毛,不知為何,勇氣立刻歸位,體內的戰鬥指數瞬間破表。
女子勉強喝了一口類似嘔吐物酸甜味的羹湯,發現自己前額瀏海長度已經蓋住眼睛了,從髮絲縫隙裡,看著切割成碎片的電視螢幕上,出現一張圖片,圖片當中,有自己的臉孔,以及男子,和另一名五官被馬賽克處理過的女子,三人手指比著V字的合照。
她覺得體內的胃酸又竄到喉嚨,很快就要湧入口腔,接著就會從嘴裡噴發出來,她照樣忍住,重新回壓入喉,酸味立刻在食道內牆留下腐蝕的痕跡。究竟是胃口問題?還是孕吐?或僅僅是新聞畫面讓她感覺噁心?但那明明是自己的臉,男子的臉,還有一張經過馬賽克處理過的臉,為何會浮現食物發餿的刺鼻酸味?
照片中的自己笑得很開心,好像為著什麼幸福的事情而炫耀,那表情相當罕見,連自己都覺得生疏。
她的名字被套印在圖片下方的框格裡,大波浪髮型的濃妝女主播彷彿攀親帶故那般,對她的生平背景侃侃而談。
女子開始顫抖,她厭惡這種攻擊模式,她討厭這種暗黑的賤招。
可是,主播正在敘述的究竟是誰的人生?僅僅是臆測吧?但為何那般篤定?
「根據本台獨家消息,傳聞在『逍遙園大旅社』火災事故之中,有可能罹難的失蹤者潘心蓮身份已經被確認,她是某劇團相當活躍的舞台劇女主角,公演計畫在即,卻失蹤了。有可能與她共赴黃泉的是她交往多年的男友,服務於某大型教學醫院血液腫瘤科的資深醫檢人員。根據一位與潘心蓮親近的朋友表示,兩人應該已經論及婚嫁,而且非常有可能是奉子成婚,不過令人憂心的是,兩人至今下落不明,究竟是真實身份尚未確定的兩具男女罹難者遺體?還是有其他無法向外界公開的苦衷?目前不得而知。至於潘心蓮男友的身份,根據本台掌握的消息,姓名是廖遠志,我們也獨家取得廖遠志服務的醫院所發表的聲明,以下是本台記者林小恕的採訪報導……」
畫面立即切換到挑高明亮的醫院大廳,一位穿著素色套裝的醫院公關人員對著鏡頭侃侃而談,邏輯清晰,口條謹慎,遣詞用字卻毫無情感。
「誰啊?同事嗎?」女子忍住入喉的甜酸烏醋味,卻無法抵擋胃部一陣翻攪。
「沒見過。」男子坐在茶几另一頭,側著身體,雙手環抱胸前,用眼尾餘光斜睨著電視螢幕。
「那個女主播說,我們論及婚嫁,還要奉子成婚,然後共赴黃泉……你覺得怎麼樣?有什麼感覺?」
男子臉上沒什麼特別表情,他的五官太深邃了,四處都是陰影,卻沒有情緒,看不出有任何怒氣。
「無所謂……隨便……沒什麼感覺……」口氣十分平靜,他伸手解開某個紅白塑膠袋,抽出免洗筷,掀開紙餐盒,開始低頭扒飯。
新聞畫面又跳到另一個場景,攝影機在某建築物狹長的通道上,搖搖晃晃尾隨一名紮著細長馬尾的纖瘦女子和一位拿著麥克風緊跟在後的女記者。鏡頭之中的纖瘦女子側著臉,「到目前為止,我們不是太確定,只是猜測,但一切都要靠潘心蓮自己出來面對。當然,我們希望她有機會出來面對,平安無事,希望一切都沒事……」
「咦,為什麼要出來面對?剛剛主播不是說,已經共赴黃泉了嗎?」看著電視畫面,女子咬著自己的食指,狐疑的表情。
「不用理她,完全不用理會。」男子還是低頭扒飯。或許是壓抑內心某種不便透露的情緒,雙手青筋如出洞的蛇群,一條一條浮出皮膚表層。
「我們被出賣了嗎?」女子倒臥在沙發上,蜷曲身體,雙手交叉,按住肚子。
「沒有人被出賣,不要亂講。」男子的身體開始發抖。
「明明就有,那些認識我們或不認識我們的人,都在出賣我們,拿我們的命運去賺錢,去拚收視率,去賣廣告,他們好像跟我們很熟喔,每個人都想幫我們解決問題,好溫馨的社會啊,哈哈哈哈……」女子仰頭大笑,但是笑聲聽起來好虛弱,摻有悲傷的雜質。
「事情變成這樣子,妳自己也要負一些責任,一開始不要打那通電話不就好了啊!忍一忍,新聞焦點過了之後,誰會記得那場火災?誰會想要知道死了什麼人……」
「我要負責任?當初是誰說,這真是個好主意啊……呵呵……呵呵……」女子摀住臉,呈現情緒性的囈語呢噥狀態,「我們只是在一個晚上,猶豫不決的時候,投宿一間廉價旅館,為什麼變成這樣子……真討厭……」女子維持綣曲的姿勢,額頭抵住膝蓋,像個陀螺。
「沒辦法,我們被推著往前走。」
「誰?誰推著我們往前走?可是我們被困住了啊,哪裡也去不了……」
男子丟下紙餐盒,開始用力扳手指關節,發出恐怖的喀啦喀啦骨骼彎曲聲。
「妳不覺得,事情原本朝著我們預期的方向發展,老天好像很幫忙……」
「一開始,確實有那種感覺。」
「對吧,妳也這麼覺得,不是嗎?」
「不過,從夜市回來,看到整棟旅館燒起來,我真的嚇到了,如果我們還在那個房間裡,就已經死了,共赴黃泉,是那個意思,對吧?」
「嗯!」
「我跟你說過嗎?我看到電視新聞說,起火點應該是二○五室,腦袋立刻迸出一個畫面,記得嗎?那個一直嘶嘶叫的插電水壺,你記得嗎?」
「插電水壺?」
「嗯,插電水壺,已經打開的三合一咖啡鋁箔包,倒入粉末的咖啡杯,嘶嘶叫的插電熱水壺……那個畫面,一直在我這裡……」女子指著自己的腦袋。
兩人都沒說話,屋內除了電視新聞的聲音之外,還有樓上卡拉OK伴唱帶的旋律,以及失去音準的歌聲。
「一直沒有確認身份的那對男女屍體,應該就是我們在樓梯口遇到的那兩位吧?跟著老人一起進來的那對……總覺得,他們不像本地人。」
「可能吧!他們背著簡體字的航空公司旅行袋,幾十年前流行的那種款式。」
「是大陸客嗎?會不會是非法居留?否則怎麼一直查不出身份?可是他們那裡的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他們應該是跟著那位抱著玻璃罐的老人回來的吧?」
「嗯,好像是。我們跟他們,在樓梯口,交換命運……」男子重新拿起桌面上的餐盒,重新圈好紅色橡皮筋,緩緩走到床邊,在女子身旁躺下。
「還有,根本就沒有乙醚,對不對?乙醚是大家一起杜撰出來的騙局,謊言傳播的速度起碼是實話的一萬倍速……」
男子沒有回話,摸著女子的腰,女子的身體立刻揪成一團,隨即從床上跳起來,頭髮散亂,眼下一抹厭倦的殘影。
「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不想繼續躲在這個房間裡面,可是我又不想去面對外頭那些以為我們死掉或失蹤或幹了什麼壞事的人,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尤其是那些電視新聞主播跟記者,還有他媽的以為什麼都懂的名嘴,我的人生,到底干他們什麼事啊?」女子拿起床上的枕頭,用力擲向牆邊,一隻倒楣被攻擊的壁虎從枕頭的邊緣滾下來。
樓上卡拉OK傳來《苦海女神龍》的前奏,麥克風接應的歌聲,是個唱腔充滿風塵味的低音女聲。
無情的太陽,可恨的沙漠……
女子重新倒臥在床上,像一隻蜘蛛,慢慢爬到男子身上,「原來,愛情這麼困難,愛情不是誰喜歡誰就能盡興,只要面對婚姻面對法律面對不相干的其他人,就變得扭扭捏捏,變成一種罪過……」女子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用手撫摸男子前額的髮絲。
「不要鬧了,把手拿開……」男子用力扭了一下脖子,還伸手把女子的手拂去。
「我以為,我們趁著那場火災,做了一些決定,按照事先想好的腳本,事先排演好,就可以讓自己消失,沒想到,卻把自己推到所有人的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對我們指指點點,現在,怎麼辦?我們總要走回自己的人生啊!」
「沒辦法,已經沒辦法了,只會越來越糟……愛情從來都不會只是兩個人就能盡興的事,我們把自己逼到牆角了……」男子把頭仰得高高的,直視天花板潮濕的水漬痕跡。
樓上的苦海女神龍仍舊走在滾燙的沙漠裡,那風塵女聲開始呈現高音不耐的壓迫感。
女子突然發怒,伸手抓起桌上的免洗筷子朝著男子的方向射去,差一點戳中他的眉心。
「早知道變成這樣,我們就應該留在二○五號房,讓火燒死啊……」
編輯碎唸:《苦海女神龍》一定要聽過邱蘭芬版的,西卿的版本也很不錯。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