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和採訪中心主任的電話,確認上午的工作分配之後,吳天才決定先跑一趟旅館火災現場附近的豆漿店,關於乙醚空罐這件事情,他非得問清楚不可。
從踏入所謂的新聞媒體產業以來,吳天才始終沒辦法適應得很好,即使更換工作團隊,他還是把自己定位在球場左外野看台,除了打擊球員、捕手、主審的正面之外,多數時間,他只能盯著守備方的球衣背號,他習慣許多人的背面,就好像自己一直欠缺媒體從業人員的自覺,有時候,他甚至邊看電視新聞邊挑剔,忘了自己也必須負少許責任,不單純是可以輕鬆發牢騷,對著新聞指指點點的收視觀眾而已。
也許是這種「位於遙遠左外野」的疏離心態,才有辦法讓自己對這份職業維持不冷不熱的溫度,不至於太投入,也因此沒有太多牢騷與怨言。
可是這起發生在半夜的火災意外事故,看起來跟過去參與的災難新聞好像沒什麼差別,連吳天才自己都不瞭解,為什麼為了一個乙醚空罐還要刻意到豆漿店一探究竟呢?會不會是因為昨天下午那通沒有號碼顯示的手機來電呢?
一大早太陽就很刺眼,吳天才把車停在小學側邊巷弄一家雜貨店門口,這天不曉得學校有什麼活動,擴音器不斷傳來韓國偶像團體唱的「Sorry Sorry」,操場一大堆學童,看不出來是在跳舞還是做操,總之,如誦經般的Rap,讓吳天才覺得渾身燥熱,很想找個人來揍一頓。
在路口站了一下,左右張望,立即看到傳說中的豆漿店,距離發生火災的旅館只不過隔了一個巷弄,看起來似乎沒有受到昨天那場火災的影響,今天已經開門做生意了。店門口有個烘烤燒餅的老式鐵桶,這年頭很多連鎖豆漿店都改用時髦新式烤箱了,能夠堅持用鐵桶烤爐,應該是老師傅才有的臭脾氣吧!
吳天才看見一位穿著紅色圍裙、梳著包包頭、說著台語、身型矮胖的婦人,應該是老闆娘吧!而那位坐在燒餅烤爐前方,大嗓門、山東腔,比老闆娘還要肥胖的大叔,有可能就是老闆。另有一位年輕女店員,應該是計時工讀生,要不然就是店家老闆的小孩,不過從老闆娘跟店員互動的情形看來,並不像母女關係,不過這年頭要從溝通模式判別親子關係,好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其實吳天才可以拿出電視台名片表明要採訪的立場,不過記者身份有時候反倒是一種障礙,雖然有些人會抱著提供八卦消息的心態來爆料,不過事後求證的功夫若是不夠扎實,很容易踩到地雷,反倒被爆料者利用,不但成為同業笑柄,在閱聽者心目中的信任度也會大打折扣。雖然自己所服務的電視台不斷自我吹捧是「最值得信賴的專業媒體」,但置身其中的人最清楚來龍去脈,反而覺得心虛,很怕犯錯。
弔詭的是,多數與事件相關或稍有牽扯的人,反而對媒體存有戒心,甚至視記者如瘟神,總覺得記者必然會曲解或誇大事實,不得不小心防備。關於這些成見,吳天才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電視媒體在這幾年之間倘若不是朝著綜藝化發展就是躲在平面報紙背後抄襲,連他身為其中的從業人員,多少都覺得自卑,民眾倘若因此而鄙視媒體,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走進豆漿店,挑了最靠近騎樓的位子,向工讀生模樣的店員點了冰豆漿和一套燒餅夾蛋。店內沒有冷氣空調,只有兩個掛在牆上的風扇嘎嘎左右轉,不管是桌子椅子電視機收音機還是任何視線所及的擺設,都蒙上一層麵粉的白塵,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自己頭髮上面也多少沾附了白粉,於是忍不住伸手撥了幾下頭髮,還打了一個噴嚏。
一位機車騎士停在慢車道上,車子並沒有熄火,看起來應該是熟客。只見機車騎士朝店內大叫,老闆娘隨即俐落將豆漿、蛋餅、油條、蘿蔔糕,塞進紅白條紋塑膠袋,快步跑出店外,收錢交貨,前後還不到三十秒。
可能是因為豆漿店位在學校對面,不屬於辦公大樓林立的商業區域,老式社區與學生用餐人潮應該早在八點鐘之前就消化掉了,這時候店內反而顯得清閒。老闆娘於是搬了張椅子在店門口坐下,拿報紙邊搧風邊擦汗,還跟那位山東老公抱怨說,早上生意不太好。
吳天才故意翻找桌上的報紙,找到刊登火災消息的版面,刻意挪動位子,朝著老闆娘的方向,假惺惺偽裝驚訝狀,邊喝豆漿邊攀談說,「老闆娘,這火災不就在這附近?」
果然引起老闆娘注意,停止搧風擦汗,轉過半個身子,瞥了報紙將近半版的圖片,嘆了一聲,「對啊,就在隔壁那邊啊,巷子過去那一棟,很恐怖啊,死了好幾個人!」
「隔壁喔,這麼近,那你們店裡有沒有怎樣?」
「沒怎樣啦,就是嚇到啊,嚇得要死,還好中間隔一條巷子,要不然,我這麼肥,腿這麼短,要跑還跑不快咧,嚇死人了,嚇死人了……」老闆娘一直拍胸口,看起來真的受到不小驚嚇。
也許是把吳天才當成吃早餐的普通客人,老闆娘反而沒有戒心,話匣子一打開,就沒辦法停了。
「真的很夭壽喔,不知道誰放火,這樣子害人,該死,真該死……」
「有人放火喔,真的假的,有目擊者嗎?還是消防隊說的?」
原本坐在騎樓烤燒餅的老闆,這時候突然站起身來,走進店內,邊走邊嘮叨,「不知道原因啦,你不要聽這個老太婆在這邊胡說八道……」
「什麼胡說八道,是真的啦,我聽阿香她們在說……」
吳天才頭頂的小型衛星天線突然亮起來,「阿香」……這絕對是關鍵字。
「老闆娘,阿香是誰啊?」
「阿香……」老闆娘索性站起來,坐到吳天才對面的椅子上,「阿香是逍遙園的員工啦!那間燒掉的旅館很舊了,應該超過五十年,阿香從十幾歲小女孩就在旅館裡面打掃啦、倒茶啦、幫客人跑腿買酒買滷味啦,現在也都六十幾歲了。前天晚上就是她負責值晚班,照理講,應該到早上六點才會換班,如果不是半夜肚子餓,跑到後面的夜市買潤餅捲,我看她也是燒死在裡面,跑不掉,她跟我一樣,也是肥肥矮矮的,跑不掉啦!穩死的……」老闆娘伸出食指,比出「死翹翹」的動作。
「所以是阿香發現旅館起火的嗎?」
「不是阿香發現的啦,是巡守隊員,我們這個里有巡守隊,騎腳踏車的那種啊,前面有車燈會一直閃一直閃的那種啦,我們這邊都是老鄰居了,巡守隊員都是義務支援的,我們家那個老頭子也是巡守隊員啊,不過年紀大了,只輪傍晚的班,半夜都交給少年人啦!」
「巡守隊員去報一一九喔?」
「他就在路邊喊,火燒啊,火燒啊,很大聲,我睡這邊二樓都聽得一清二楚,跑出來看,夭壽喔,二樓到頂樓都是火,煙也很大,這旅館一樓只有一間房,囤一些毛巾啦,杯子啦,香皂洗髮精那些啦,像倉庫一樣,平常員工就在那裡休息,只有一個小躺椅,一張桌子,我常常去那裡跟阿香泡茶聊天啦!客人房間都在二樓上面,那時候應該都睡了,要逃,也不容易,走道小小的,樓梯小小的,唉,可憐,有很多都是老客戶,住好多年了……」
老闆娘眼眶紅紅的,感覺快哭了。
「住很多年的老客戶喔,怎麼說?」
「你看我們這邊,除了對面的小學之外,人也老老的,房子也老老的,老老舊舊的地方,一間老老舊舊的旅館,生意沒那麼好做,老闆也沒打算裝潢翻修,跟圓環那邊啊,靠近迪化街那邊的大間旅館,怎麼比啊!只好做便宜的熟客啦!像那些沒老婆沒小孩沒家人的老榮民,有退休金還是國家補助金什麼的,我不知道啦,反正就是國家每個月會給他們一點錢過日子的,就跑來跟逍遙園租房間,比租房子便宜,還有人幫忙打掃。阿香就說,有時候也會帶他們去看醫生,幫忙拿健保卡掛號啦,拿藥啊,做復健啦,還是洗腎什麼的。我記得租三樓房間的那個先生,視力很不好,每次上下樓,阿香都嚇得要死,很怕他摔下來……」
「喔,像這種長期住在旅館的老人,多不多啊?」
「嗯,好像五、六個喔!不過有時候也很麻煩,他們在公園認識一些流浪漢啦,就是你們說的無業遊民那種陌生人,晚上就來旅館房間找他們聊天,喝酒,有時候還會讓那些陌生人住個幾天,當作二房東賺點零用錢,旅館老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能想說,加減做生意,沒計較那麼多。不過,聽阿香說,最近多了好多外國年輕人喔,就是那種背著大背包,穿得很輕鬆的那種外國人,講話嘰哩呱啦,聽不懂哪一種語言的那種外國人啦!說他們在電腦上面看到這間旅館很便宜,剛開始,阿香也嚇一跳,怎麼來這麼多阿兜仔,後來就習慣了。唉,可憐,沒想到這次也燒死在裡面,好像三個,都是女生,什麼馬來西亞還是馬來阿西的……」
吳天才又翻了一下報紙,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角落一個小框框,提到火場曾經一度誤傳的乙醚空罐,以及警消單位開記者會澄清的新聞。
「老闆娘,妳有聽說,火災現場有發現可能是縱火的乙醚嗎?」
「什麼迷?」
「乙醚啦,一種化學揮發劑,通常會裝在咖啡色的玻璃罐裡面,點火就會燒起來。」
「喔,你說那個喔,對啦對啦,乙醚,我也是那天第一次聽到的。」
「聽到的?聽誰說的?」
「那天救火的時候,很多人都站在這個店門口啊,我也不曉得誰說的,嗯……好像是個男的,他說樓梯口有發現空罐子,說是乙醚。我就問他,什麼是乙醚?他回答說,就是點火可以燒起來的藥啊!後來消防隊員來問我旅館裡面的隔間,我就問說,現場是不是有乙醚?消防隊員也沒回答說有或沒有,就跑掉了。」
「一個男的,說樓梯口有乙醚的空罐子……」
「對,男的!喔,我想起來了,穿白襯衫,長得像外國人那樣,鼻子很挺,眼睛好像凹進去一樣。」
白襯衫,鼻子很挺,眼睛像凹進去一樣……老闆娘的意思是說,五官很深邃嗎?
這時候,山東胖老闆從店內的小房間走出來,邊走邊大聲制止,要老闆娘閉嘴,「妳最好小心一點,要不然跟阿香一樣,被抓到警察局去問東問西喔……」
老闆娘突然站起來,也大聲回嗆,開始跟老闆鬥嘴,「什麼小心一點,我又沒亂講,怕什麼!」老闆坐回燒餅鐵桶烤爐旁邊,也不甘示弱用山東話回嘴,「妳再亂講,被抓去派出所,我是不會花錢去保妳出來,妳自己看著辦啊!」
吳天才匆忙結帳付錢離開,看了一眼災後幾乎整棟焦黑的旅館建築,那幾扇被消防隊員敲破的窗口,彷彿向天乞求真相的幾顆眼球,黑黝黝的,無聲,充滿無奈。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