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行》第一至第三部|〈刎頸之交〉 沈默的絮語 本週來談樓蘭未《光明行》。如果沒意外,他每出三部曲,我應該都會寫一篇書評。畢竟,很難得的,這個時代還有人願意熱愛武俠。這一次先來看前三部曲,看看他如何起手與蔓延。 其次,佚凡繳來一篇瘋魔於切割與拼湊,有如破碎織錦的武俠感懷文。 兩者放在一塊兒讀,確切有武俠果真窮途末路之感。唯柳暗花明或也在於此哪。 【目擊武俠】: 〈人間崩壞──閱讀樓蘭未《光明行》第一部─第三部〉 沈默/寫 樓蘭未的《光明行》(徐某編輯出版社),分有九部,目前出版規劃共十一本(第七部與第九部字數太多,得要分上下兩集),前三部已然上市。大部分人可能第一時間會驚異於樓蘭未一出手就是兩百六十餘萬字的巨量小說云云,但對我來說,讓我真正吃驚的是,他居然有三年半的時光,無須煩惱金錢(這是由於他辛苦的科技業工作有積攢了一筆錢之故),也沒病沒痛(包含他身邊的親友),周邊無有強烈的干擾(當然也可能是他並不對外人道),幸福無比地寫完《光明行》。 有志於專職、長篇書寫且具十足耐性的人,當該明白,這是多麼大的福運機緣哪。可遇不可求至矣。說句實在話,有整整三年半的時間,只需專心一致的寫,再怎麼新嫩怎麼技巧拙劣的寫者,都能從無到有磨練出不俗的作品。何況,樓蘭未還是有一定生命經驗與閱讀程度的五十歲以上大叔,怎麼樣都沒有理由會寫出什麼糟糕的作品吧。 我是一個很懷疑才華論的人。我相信鍛鍊,我相信運氣。天才繁星若塵啊,但大多是流星,轉瞬即逝。才華是留不住的東西。真正的奇蹟,比較可能發生在不棄不捨的長期作業。 當然了,這樣漫長的書寫時光非常考驗心志堅毅與否。畢竟你是跟自己搏鬥,你日日夜夜能夠看到的都是孤獨,從自身孤獨裡滲透而出的龐大幻影,稍微意志薄弱,大概中途就要失速墜裂了吧。 尤其是武俠,寫了幾百萬字啊──若真的是瞭解此一行當的人,無不知曉出版機會根本寥寥無幾,前景堪慮。偏偏樓蘭未是個門外漢(櫻木花道也如的),無知於武俠現況,甚而誤會金庸小說仍有大量閱讀者,台灣金迷氾濫,凡此種種。單純的人確是有福的。也因此,他方能有大勇猛之心可以奮進,可以繳出令駱以軍咋舌的《光明行》九大部──這不妨也可以看做是另一個林立青,自絕於文學演化外,用俄國文學那一套寫著新的當代文學,的近似例子。而際此武俠末世,還能有如此篇幅的武俠作品問世,我也委實感激涕零啊。 ☉一名技術控的小說演算法 《光明行》九部曲一如《星際大戰》九部曲,是巨數量、非常複雜的組構,人家是太空歌劇宇宙史詩,它約莫就是武俠歌劇江湖史詩。目前讀的三部曲就已經有無數的人物、組織與事件登場,支線也頗多,但主軸還是算清晰,每一部都有一個或兩個主要的大事,收束繁雜的情節演繹。第一部是陶公會的緣起與介紹,主角斐來跟郎平先後現身了,最後收尾在強暴犯唐魯恭死。第二部則是拉回去講更早以前的郎平,詳述郎平如何娶得史湘雲,還有幾段經歷,如到瓦窯溝,涉入命幫(分有十會,彷如現在的葬儀社)鬥爭,成為松會成員,然後中毒,頸部下癱瘓,乃被交託給醫幫(白骨坑)治療,痊癒後到松潘鎮,協助抵禦西羌兵入侵,種種。第三部戲分兩頭,一個是郎平因為要求九雲觀治療湘雲,乃去馬斜坡為皇元宮三聖宮九雲觀無色宮開陽派壓陣,以對抗夸父山(當然插曲還有常昊闖三宮佈陣),而後遇楚幫,被請去與醫幫等人會合,要為楚幫頭頭地藏王等施術,結果被醫幫長老暗算,又變成廢人(到底是有多會病殘啊,這傢伙,儼然百廢達人令狐冲的延續者),另一則是婓來去完懸空寺又返,意外到了自絕人世的白魚谷。 首先注意到的是章節的命名,非常有意思哩,從第一部的「一0一」到「一三四」、第二部的「二0一」到「二三七」、第三部的「三0一」到「三三四」(其後幾部也是這般編制),以數字為章大抵跟樓蘭未的高科技工作或所關連,而且也不妨把它擴大來看,這種量化的章節就像一格一格網眼,最後也就編織成了極大網絡。而世間人際如網,看《光明行》層層疊疊的權力與組織構成,繁複的點線面,就更能體現這點,各種稀奇古怪的關係(包含鬼神預言、宿命轉世等等),繽紛繚亂層出不窮,奕棋也似(樓蘭未對此道顯然有研究,也把它寫進《光明行》),讓人深陷難逃。 而《光明行》也可以說是一種大數據小說。當他用兩百六十萬字去寫,先不論究竟它有沒有足夠的深度去思維討論,單單是這麼龐大數量的文字,就必然會導致深邃的效用,一如Andy Warhol的影像作品,如《睡》、《口交》、《吃》等等,當你花費大量的時間,去拍攝一個人睡覺,然後組合剪接成幾個小時的影片,它自然而然會產生各種解讀,讀者會自行依附(也就是腦補)無數的意義啊,即使追根究底來說,它就是一個詩人在睡覺。 此外,樓蘭未極有意思地調度城門的陰神、陽神對郎平發出詛咒一般的警語,如此也有種全景式的籠罩,鋪天蓋地襲來,象徵著沒有誰能夠成為漏網之魚,每個人都活在牽一髮動全身的關係羅網。這麼說起來,《光明行》也是回返到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那樣子的神怪武俠傳統,鄉野鬼神之藝接連登場,就連醫幫(白骨坑)也被他寫得神乎其神(假用現代醫學觀念託於醫幫的研究或郎平運氣於針斷線如動手術之舉),完全就是人可以任意使用神奇、連接神祕的返祖現象。 我以為,樓蘭未的小說策略更是一種演算法。也就是,透過巨量的文字,讓情節不停地衍化造生,同時容納進各種現代元素的變體,打造出一個華麗繁複的偽古代(西漢末),從而說出一個天大地大的故事。這完全是說書人的器度(此所以郎平愛上的不是唱歌好聽煮食好吃長得美的惜娟,不是同心協力潛至戰線冒險犯難的李梅,而是愛說故事的史湘雲,更不用說第一部在客棧說書、那個備受尊重的胡某)。 「這一次,多寶盒外層瘋狂剝落,隨著每一層褪去,就出現一個新的聲音敘述新的故事,沒有一則故事說到盡頭,因為這盒子必然在每個未完成的故事裡挖出新的故事,彷彿『離題』就是這個宇宙真正的原理,不斷變化的主題就是故事真正的主題。怎麼可能有人在這種瘋狂情境中存活,在此,沒有任何事物維持五分鐘不變,沒有任何一則敘事從到尾,揭露結局,這樣的環境裡可能不存在意義,只有荒謬,沒有意義是每個人唯一能夠掌握的意義。……」 Salman Rushdie在《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裡如是寫。讀《光明行》前三部,我也有這種感覺,樓蘭未不斷不斷地岔開,這裡一個線頭,那裡也開了一個線頭,如果不是《光明行》已經確定完結,我真以為又是溫瑞安《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或孫曉《英雄志》等漫開亂來最後無能收拾的超長篇。而荒謬感確實也敷演驗現於《光明行》,有一種潛在的徒奈用意,講述著人生荒誕,不可預期,無法掌控,云云。 比如,陶公會訂立江湖人規矩(江湖人只與江湖人鬥、必須過萬般凶險的龍髓江、洗心湖云云),寫得正經八百煞有介事,但後來又一個地藏王(這頭頭的作為非常《教父》)的楚幫跑出來,可沒把陶公會法則放在眼底,他們也就是外江湖人,是跟名門正宗站在對面的邪魔外道,行事更狠,自私自利比諸皇族不遑多讓,第三部寫微山島上昆德之死是這樣的:「『我那時不明白他在怕什麼,現在我知道了,大哥哥,你知道了嗎?哈哈,這事其實一直這樣清楚,我卻不能了解。六小姐、地藏王跟三公子一樣,都有心病,你沒來之時,他們想藉不動王之力,只是遲遲不敢下手,醫幫之術大進,六小姐跟地藏王也容不得一點點差池,所以,只差你這把刀子。要做得準,就要一個試體來磨這把刀子,讓這把刀子再三演練,三公子就是這個東西。』郎平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事,那時在那個布幔翩翩的屋子裡傳來的刺心尖叫,豈不就是昆德穿心之痛?他竟這般遲鈍,一點也沒有感覺。郎平想到,那日他與昆德相伴而回,昆德所言,都在那個天棺的想法上面,一點也沒透露出心中的畏懼,為什麼他不說?就這樣子認命?而自己?郎平,你幹了什麼好事!/『七公子之疾,說是在腎,大哥哥,你沒來的時候,少主他們在別人身上試了好多次,就是要證明給地藏王看,醫幫這剖腹清肌的法子真能成事,用軒轅刺令七公子昏迷,剖開腸肚,清污除穢,再把肚子合起來,用那靈藥來補。昨日,我,我尋到三公子的時候,他,他的身子已殘缺不齊,肚子已經剖開,也不知呂長老跟蕭長老從裡面拿走了什麼,我只能趕緊把他的心偷了出來,急急燒了,變成這樣。』大志緊緊抓著小布包,眼神異樣。郎平想不到的驚駭,吃驚地不能相信。」這等荒唐絕倫的殺親救己,竟也是常態,竟也可以被接受,《光明行》的世界之陰翳可怖慘翳無光可見一斑──然則,富而權者對至親殘狂或用各種手段取得無能反抗者心肝臟腑的景況,在現代不也何其之多嗎。 樓蘭未筆下的西漢末,著實非常的現代,無論是知識、言說和思維,都非常接近我們所處的現代。醫幫的作法,還有陶公會建立的小羊村,還是擁有緊急救護措施的孤兒院哩,單單這一些大概有許多人就過不去了吧,畢竟那又有什麼理由非得是王莽之時呢,往前再推早也無妨,不是嗎?不過,我並不介意這一點,《光明行》終究擺明是個假裝古時的現代故事,就像周星馳的《鹿鼎大帝》還有外星人、螺旋槳、磁石等玩意兒等同暗地裡穿越出現哩,我也適應良好啊。 而樓蘭未是不是技術控呢?看看他百般計較地寫下命幫的作法、送天棺,以及醫幫的開剖人體,還有郎平簡直內科手術的訓練,以及打鬥時,一個接一個破關也似,雖是簡潔敘述,但凡招式輸贏都要講個清楚明白,練功也是啊,如:「……重陽脈與同開脈的差別其實非常微妙,在各家之中的定義並不全然相同,兩者差異其實只在內氣運行時,下丹田的位置,重陽脈者,下丹田之處,相較於同開脈者,離命根之處近約一寸。簡單的講法是,一個男子若練的是重陽脈,他累積內力的能力會比同開脈好,不過這種差異的大小因人而異,並不一定。但重陽脈之人若是因行房等性事宣洩了精力,那內力回復之速卻是遠遠慢於同開脈者。因此武林中人若是有妻室者十之九九練的是同開脈,一心追求武道而不願犧牲一絲一毫內力之人必走重陽脈,此說只限男子,女子就沒有這種分別。……」 唐魯恭為什麼失心瘋似地成為強暴者呢,就因為他硬是往重陽脈底下練著,練進了焦尾關,也就超武失控,癲狂入魔時就不知覺地會性侵女子,種種,皆無庸置疑地暴露出樓蘭未簡直是製作遊戲關卡一般地率設計這些細節哪。 ☉邪惡的平常化日常化 樓蘭未的筆法,是帶著淡漠的口吻,寫著說著人物的故事,好像隨興所至、好像怎麼樣都無所謂,有著冷冽的距離感。但在描述角色的情感之際,一路無溫度的語言風格就會脫韁,變得或悲壯或綿綿愛意或近乎三八(儼如Tom Cruise赫然在訪談節目裡跳到沙發上大喊我談戀愛了),且會陡然急然地從第三人稱切換為第一人稱,第一部的唐魯恭明顯是這麼操作的──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其實讀起來挺不賴的,畢竟武俠應該可以容納更多新的筆法與腔調。 只是呢,唐魯恭愛上李彤冰而執迷練功,把自己練成強暴者,的這個選擇,我以為就奠定了《光明行》惡搞亂來、絕不正經八百的基調。我也立刻想起郭箏的《少林英雄傳》,開頭也寫捉採花賊,而且是一離山的少寨主赫連鎚跟一愛吃食的鐵蛋和尚(法號無慾)聯手出擊(和尚光頭上被砸了尿壺,還有一團沾了漿糊也似、腥臭已極的紙──這是什麼,不用我明說吧),逮到帥芙蓉,這傢伙可絕了,一力主張:「天底下最悲慘的有生之物,莫過於婦女,大門不准出,二門不准邁,一任男人擺佈,尤其是那些當了姨太太的,還要忍耐獨守空閨之苦,於情於理如何說得過去?」所以他是本著救護愛惜的心腸去姦淫所有姨太太,而且還頗受歡迎,大多數蓬門都要為他開,但也有幾個想不開,他還是做了,人家難免就要報官了。歪理可以歪得如此理直氣壯,現在也不會少見,看看台灣渣男們的調調不都是這樣嗎?而此正與樓蘭未以悲壯口吻戲說唐魯恭在襄陽最後之戰氣味相投矣。 樓蘭未好寫性事與妓院種種,而且都是以好玩好笑的方式去寫。這種不正經,當然是企圖抵觸與冒犯,當然是要宣告些什麼,要把被正義過度包裝的武俠小說,在嬉笑怒罵中從虛張聲勢故弄玄虛裡拆除開來。 唐魯恭的作為,簡單來說就是:我因為愛妳,愛到發了瘋,所以我要去強暴別的女人。再加上悲劇也如的心理、口語做作,都在在荒唐絕倫。唐魯恭愈是要講他如何之如何情深,我就愈是出戲失笑,我總覺得,太容易也太理所當然了,為什麼他入魔了,怎麼不去姦淫男性、動物(其實牆壁也很可以啊,發了瘋要強姦所有大門大派牆壁,留下深洞,不是更癲狂好笑更有隱喻詩意?總比只會找女性出手的武林高手好太多了吧),失魂癲魔狀態的他怎麼就這麼巧這麼能挑準女子進行姦殺? 一力追求好玩有趣的背後,我總有深深憂鬱,總覺得異常虛無啊。而作為一生理男性,我深悉,真要比較起來,男人是被普遍善待的,是被萬般容忍的,是被鼓勵懷抱著自私成長的,不似女性從小就活在各種養成規條裡,而且還要被訓練無私奉獻,自由不能──我總以為,一個健全的好女人是要懂得自私的;至於好男人自是得多學學無私這件事。當然了,女性煩起來也真夠煩人的(看看古龍把《武林外史》的朱七七寫成什麼歇斯底里海底針亂飄的模樣,就不難曉得多數男人是如何看待女人的煩),不過這是另外一件事,不是嗎? 再從另一個面向來想,強暴這件事,顯然也是某種男性觀念的執迷與自我合理化。說真格的,截至目前為止,還有多少台灣男性無比深信女性是喜歡暴力對待的,是對巨大與力量有著癡狂的?我並不是說樓蘭未就是如此。但我對唐魯恭的不滿,就在於此。如果真想要衝撞禁忌,不是應該要更去衝撞男性內心可笑荒唐浮濫無知的性教養?如果安排唐魯恭到處性侵姦殺馬,而且是高貴的名種馬(這可是等於現代的名牌汽車,如果當前有個到處姦汽車汽油孔的傢伙,想必公敵得很),又或者讓唐魯恭是個女性、是個採菊賊,到處弄撬男人的後門,種種凡此,那才是膽大包天肆無忌憚地挑戰了禁忌啊。畢竟,女人被強暴(或活在那樣的性侵氣氛下成長)並非禁忌,那要不就是公開的,要不就是潛規則啊。 還有被唐魯恭暱稱小貓的李彤冰,十足被動地接受一個愛上她的男人,為了自己瘋狂,變成姦殺者,沒有什麼掙扎,簡直夢遊也似的,感覺就像是《神鵰俠侶》被強姦的小龍女的翻版。 我在想,就是這種從不正視強暴之恐怖顛倒萬毀難擋的殺傷力的態度,也並不真正地去理解女性在江湖(世界的隱喻)裡如何置身如何存活的制式寫法,讓武俠愈來愈失去了藝術的可能──自然了也很多人認為武俠不必藝術何必藝術。 必須說的是,強暴犯可能還是有人性的,是由種種後天緣起所導致其亂狂作為。唯我不認為樓蘭未想要著墨於此,他就是要在武俠裡,用不正經攻擊正經。他是接續著金庸演化的,而且是徹底把金庸裝戴的天下名目正義把戲都扔掉,他直接曝曬金庸小說的邪惡本質,尤其是找不到什麼俠客身影的《俠客行》(裡面不是壞蛋混蛋就盡是蠢蛋,都是些狗雜種啊),以及從妓院「雞揚」出發充滿政治骯髒齷齪嘴臉詐騙天花的《鹿鼎記》。《光明行》赤裸裸直白白地,不打算填裝任何英雄意識、也無美好溫柔的寫進了地獄裡去。他就是盤計著要寫出人類的所有罪刑(但顯然至第三部為止,他沒有清算到男性習性的天大錯誤史)。 《光明行》其實就是現代殘酷物語,可不是什麼古代。若真是那麼遙遠的年代,女人根本還不算人,當真會有人費心思串聯合作,為了讓採花賊伏法?看看現代印度或伊斯蘭的女性吧,有多少女人被強暴,甚而還要被定罪?台灣呢?有好上那麼一點點對吧,但根深蒂固的,又有多少男性就是單方面很情願的認定女人就是賤,就是欠肏的婊子,一有了什麼事件,又有多少渣男會哭天喊地哀嚎著社會對女性的要求不外是生養子女多麼輕鬆,男性的壓力之大是如何之如何不公平,云云。好像生來女人就應該被男人強暴也似的。令人心寒而羞愧的雄性文明啊。 然後是吃人肉,以及白魚谷的慘劇。第一部開卷就說桃花源有人持續問津,「其實,後來的問津者可多了。」到了第三部,就進入反烏托邦小說的場域。婓來發現谷內不把吃人肉當什麼回事,非常自然的敘述啊,還有大巫司的祕密罪惡(將所有的雙胞胎之一,囚禁起來當苦工以及成為大蛇的糧食),猶如Michael Bay電影《絕地再生》,本來相信可以去從天上的,但結果只是掉落煉獄。 邪惡是這麼樣的稀鬆平常,是在日常裡司空見慣(魯迅《狂人日記》發現仁義道德都是吃人的震驚,來到現在業已變成浮誇的反應了)。就說吃人肉吧,你以為是很遙遠的事嗎?只發生在古代?遠的不講了,單單是中國文化大革命以後,1950年末的大飢荒就發生許多,閻連科《四書》不就魔魔幻幻地寫了許多嗎:「……沒人說話兒,也沒有人彼此在一起,分開來就像誰也沒有發現誰在燒火煮人肉,誰也沒有惡罪記下來。看看那股片片、升起的炊煙和在大地上燃著的一團團煮人肉的火,我扭頭把目光割到了學者的臉上去。學者站在醫生的火邊上,臉上並沒有多少驚奇和意外。他表情木然,呈著和死人一樣的灰白和淺青。……」而文中的學者,稍早才吃了主述者自割下來的小腿肉哩。 更不用說郎平到處殺人的描述。他可以為了一隻鳥傷懷,也為了一隻鳥就決定以後路過牠葬身的此地,一定要割個人頭來紀念一下。非常菁英主義的想法。人命之賤薄,邪惡之平凡,隨意可見。 邪惡遠嗎?哪裡遠呢?就是現在我正費心耗思寫著邪惡的時候,正有人被邪惡殺死,也有人餓死。惡魔還活在文明裡,一點都沒有遠去。是了,《光明行》真真切切是惡魔之書啊。 ☉低俗喜劇和下流魅力 如果說,《光明行》於我來說,究竟有什麼吸引力,大概就在於那些大叔性質的玩笑鬧劇,就像日本電影如堤幸彥的電影(請見【目擊武俠】:〈所有的武藝都是詩──閱讀溫瑞安《刀叢裡的詩》〉:https://sosreader.com/n/user/@shensilent/article/5ac6e261fd89780001a64e6f),同樣有著低級趣味,比如寫郎平癱瘓後,醫幫女子簡直把他當自慰器一樣的使用,他發覺後就設計讓范剛頂替他去躺去樂滋滋地被使用:「還沒想完,又有人進門,郎平聽得出,這是昨日第三號姑娘,就是這人,讓郎平夢醒。此女與下一個特別貪心,果然她急急脫衣,也從腳邊開始。前女用的招式她全部都會,頭髮、耳朵、鼻子、嘴唇、脖子、乳房、小腹、下體、屁股、手陰面陽面、大腿的陰面陽面,都往范剛的腳、小腿、大腿拼命地磨,她流的汗也多,惹得范剛也冒了許多汗。不但如此,這人該是餓地久了,又把范剛左右下半身每一寸整整舔了兩遍。她無意一摸,摸到了范剛硬挺的老二,這下心中大喜,想不到郎平這幾日的治療還真醫到了重點,樂地兩手抱著張嘴去吻,范剛哪經得起這樣的折磨,嗚嗚地想要亂動,郎平不知情況如何,很為范剛擔心。那女子又舔又吮,突然想到更妙的好招,她爬上了桌,背對范剛,便拿私處去磨范剛的老二,舒服地嗚嗚不停。又不足,她想換個方向,手還捨不得放開,一個使力,范剛終於陷入瘋狂,激射而出,同時兩手往前狠抱,抓住了女子的臀部,就想大口咬下。女子嚇了大跳,一聲驚呼,飛也似地跳下桌,手一撈,來不及穿衣服了,摔門而出。外面也是幾聲驚呼,一下子人就全跑了。」 其實這也如同彭浩翔的《低俗喜劇》(我可沒忘了最後杜汶澤飾演的角色去跟騾性交在悲傷屈辱中張牙舞爪出的好笑)一般啊,裝了一些人生況味,但更多的是百無禁忌大開玩笑。樓蘭未就是不想要跟金庸一樣偽作、假高尚,他就是要寫出人們醜惡噁心骯髒的嘴臉。他擺明就是不正經到底,這是《鹿鼎記》的終極演化,痞子流氓韋小寶再壞再無賴,他還是心中有個英雄好漢尺度。但《光明行》少了這個部分,很乾脆的寫人人都適應邪惡,適應得非常感覺良好。 說起來,《光明行》也是萬分孩子氣、惡童也似的,主要角色斐來與郎平,兩人的身世成謎(可以預期他們日後都會有什麼驚天大祕密吧),而他們的所知所感,都是孤獨的少年(就像村上春樹那些永遠賣弄孤寂價值的萬年男主角),好像沒有真正的進入世間,總是疏離得很,格格不入。他們當然沒有逃脫命運之網,只是保持距離,尤其郎平,根本小屁孩也如,所作所為壓根就是中二最大,仗著本事高,這裡玩那裡鬧,要搶心愛的湘雲,辦法也簡單,就是把湘雲的婚配對象弄病,再找一算命告訴對方湘雲不合必須退婚,然後就把湘雲弄到手了。 就像園子溫《愛愛超能者》、Josh Trank《超能失控》──前者會瞬間移動的高中少年,就電速移動到女子的更衣室露鳥再跑掉,不然就是會隔空取物的大叔,什麼也不想,就是要空中運用自慰器,滿足自己肉慾(對了,這些超能力覺醒者全都是一道外星之光射入地球之際正在自慰的人);後者悲劇多了,被霸凌又自卑的男孩有了超能力就遂自己私願,最後瘋狂地大肆破壞城鎮。是這樣子沒錯,有能力的人,難道真的會心存善良明亮嗎?通常不是先玩再說,正義,那是別人的事,或者說至少是後來的事了。 《光明行》拆穿武俠小說長久以來的傳統騙局,樓蘭未直白白地寫出不假作正經的武俠作品,他不僅僅是導演出金庸所謂俠之大者的徹底毀滅,更是暴力血腥加噁爛狗血愛情柳殘陽的進階版,一邊暴力打鬥沒完,一邊又要癡情色愛。 毫無疑問的,樓蘭未且也就是要寫出足以詐騙所有人的武俠。而且他還夸夸其言佈局萬千一路竊笑地引領讀者走入萬惡畢露的偽古代。某個部分來說,樓蘭未也算得黃易的同路人,走在相近的道路上,正邪根本不是絕對的,最多只是人的選擇與立場罷了。只是呢,黃易還有個終極的相信,破碎虛空的關懷,所以凌駕善惡區別。但樓蘭未是純然的不信,他對正義充滿怒氣沖沖的懷疑,他是用不信寫武俠,以荒唐可笑數盡人類的愚行。這樣的他堪稱是無俠主義吧。 我以為,他寫的是一種「下(流)之大者」的現實處境。 最教人悲傷的是,這個只剩下邪惡迷離、詐騙大幻影的當代,究竟該怎麼持續呢?當我們不驚不動於邪惡的遍地皆是,又有什麼相信人性的理由?如果世間就也只是如此這般的毀滅當道末日崛起,我們究竟還能堅持並信仰什麼呢? 〈刎頸之交〉 佚凡 「淒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 回首時慣常地默然了片刻,禱念了一句「我祝福您幸福健康。」,收劍時一陣清風拂過,揚起了妳編織而成的劍穗。 那只是賸餘的布料,呢喃怯羞地說著,入夜深秋的大馬路上,車聲喧囂,仿似擔心自己不被見聞,又重複地說了一次那是,賸餘的而已。街燈亮起、紅燈也投射了過來妳被映出的身影模糊似乎在市招的光影下有重疊的朦朧兩造。 妳在成衣加工廠工作,福特化的生產線流程中,妳負責將國外知名大廠的名牌標示縫紉於盜版的衣衫上肩頸接縫處。 劍刎的點。 望著前方倒下的身影,拿起了手機啟動照相功能,將確切的圖像上傳給雇主,在一例一休之前與之後,勞動力皆不可儲存;而生命中,從未有前代江湖至今依然在覆誦的壞軌。 只是,大家都情願作個落後的人,然後在言論自由日通過的國家斥罵當局而已。 忽然想起了抽劍迎風飛身鳶翔地刺擊對方的時候,劍脊上映現了對方驚惶不可置信的神情恰似妳倉皇間失措仍然的溫柔。 「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 那一須臾剎那彈指轉瞬霎時初春雪融天地留影消失間,自己有惘然的蹙眉。 (那次終於袒裎相見,身、心合而為一的夜晚。) 只是刀光劍影,沒有什麼可以挽回了。 已經。 神州弟子今何在?死的死、傷的傷…… 早已忘記了飛魚塘切口的下文了,反正也不會被盤問;像是孤鷹,在天狼星的註釋下離開了綠洲,仍在北辰的指引中頹步於神州,尋找迷途遊客至死前仍滿懷著希望的腐屍,李永得說警察國家。 是。 「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耳際從〈And it Rained All Night〉轉換成Thom Yorke演繹的〈Cymbal Rush〉,所有的我都是me,即將消失、錯過、不是、沒有的隨意。 在這個隨意就可以上網查詢維基百科甲骨文是什麼的年代。 (雖然沒有「事」。)仍抱咫尺之義地持木鐸循振聾發聵的祖訓,妳是吟唱〈跟蹤〉的阮丹青。 草於4/5/2017 8:07 AM沈默學長《武俠小說》;《海星》主題徵稿:現代詩與我;考試日期逼近了,卻什麼也沒有;好像又超出字數了(所以沒有投稿);「吹鼓吹詩論壇」的阿武版主談到了小說;嚴師說著如果能持續……只是我總困惑著,無論《國文》課本上的鄉愁四韻或失根的蘭花和未央的擊壤,不都是政治斷交詩嗎?二草於4/16/2017 9:48 PM將「現代詩與我」易成「刎頸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