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一篇〈靈感與「零」感〉(一)提及「零快感」影響孩子的創作力,除此之外,「零傷感」就是另一種負面的影響。
(二)零傷感
我曾在一次寫作班上,與一群中小(香港小學的三至四年級)的孩子做一些「腦震」
(Brain-storming)的活動,讓他們觀察一張街道圖,然後盡量描述圖中發生的事情。圖中有一位戴墨鏡,手持失明杖的人士即將跌倒,手上拿著的一袋水果正要散落一地,而身旁的路人側目而視,沒人作出任何反應。孩子們對這個情景作出如下的描述:
- 那個戴黑眼鏡的人把那袋水果拋到地上去;
- 那人的膠袋破了個洞,水果都掉到地上去,身旁的人走開,怕水果掉到自己身上去;
- 那人戴著墨鏡,看不清楚路面情況,自己不小心被路上的東西絆倒了;
- 那人應該是失明的,因為他拿著拐杖,他被人碰跌,說不定會飛出馬路(笑)
- 不清楚那人在做甚麼,但身邊的人應該很害怕他,所以走開了。
這些「描述」令我詫異的地方,並非他們的觀察力會如此薄弱(當然不排除他們在作弄我吧),而是他們欠缺善待別人的同情心(sympathy)。我尚且不以同理心(empathy)來解說這一現象,理由是要求小孩子懂得換位思考,尤其在一個失明人士面對的處境上作出這樣的思考,是有點難為他們,然而對有需要的人給與適當的同情心,理應是人之常情。事實上,那些孩子給我的印象,是比旁觀者更「旁觀」。我感到無語。
我不清楚這種表現是否被這世代的文化或教育影響所致,若有事故發生,第一個反應是拿出手機拍攝和錄影,事故裡的人彷彿變成電影中的主角,拍攝的人當然是旁觀者吧,那些「主角」是生是死,似乎對「旁觀者」都不那麼重要,更遑論那些在網絡上看「戲」的「花生友」吧;電動世界有不少遊戲含有激烈打鬥的場面,那種逼真情度,彷如發生在眼前。受傷、死亡等在那個世界視作等閒,但在現實世界裡,是否也一樣呢?
孩子活在這個人與人之間充滿疏離感的世界,忽略一些細膩的情感,尤其是傷感的情緒,跟靈感有甚麼關係呢?我不是兒童心理學家,亦並非教育學家,只能從個人的經驗來分享當中的一點感悟。
我在女兒大約一歲左右的時候,跟他講述一個繪本故事《和強尼共度的一天》(台灣,大穎文化,2004。)故事很簡單,記述年幼的強尼和已經不一起住的爸爸共度一天的經歷。我跟女兒一頁又一頁的翻閱本書,跟強尼一起經歷和爸爸相處的美好時光。故事結尾描述強尼在火車站跟爸爸道別,爸爸乘火車離去,強尼和媽媽回家。就在我說到故事結尾的那一刻,女兒頓然淚崩,嚇得我手足無措。那一刻,我體會到兩樣事情:一、小孩子天生能感受到別人的情緒,儘管是繪本裡的圖畫,也可體會別人的心情;二、故事震撼人心的力量源自於這些細膩的情感,無論閱讀或寫作,缺乏這些情感,很難領受繆思女神靈感的澆灌。即使現在我的女兒已步入青春期,思想與行為都日漸成熟,然而從她的文章裡,也可感受到她內心是個有情的人,在不知不覺間,靈感就會來敲她的心門。
我曾寫過一個極短篇的兒童故事,叫《天國影子》
1,內容是講述一個父親如何幫助他的女兒,從一次意外中,痛失母親和毀容的低谷中走出陰霾,故事的其中一小段是這樣的:
爸爸說著,緩緩走到女兒身後,「現在女兒已成為爸爸的一部分嘍。」女兒犟著要爸爸蹲下,直到隱沒在她的影子裡,然後張開兩手,「爸爸才是女兒的一部分呢。」
「媽媽現在有沒有影子?」
「媽媽在天國,天國不用影子。」
「為什麼?」女兒不解。
「光從一方來照射我們,影子才出現,在天國四圍都是光,所以沒有影子。」爸爸也愛用手比劃要說的東西。
「這樣她便不能玩影子遊戲了?」女兒的眼眶變得溼潤。
爸爸站起來,學妻子走路的姿態,「這就是媽媽的影子嘍。」
女兒噗嗤一聲,破涕為笑。
這故事的靈感是來自我跟女兒在烈日當空之下玩踏影子遊戲。那次陪女兒玩這遊戲,差點熱昏了過去,但看見她玩得不亦樂乎的樣子,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我想起世上有很多孩子痛失了父母,再沒有機會享受這種快樂,就感到黯然神傷,從而寫下這個只有一千字左右的故事。
說到這裡,可能令你想起一些多愁善感的詩人,或者悲天憫人的宗哲學人,你或會認為,哦,怪不得那些人可以動輒洋洋灑灑寫下千言萬語。對這種推斷,我不予以反對,反正我相信,這個世界不能只剩下冷冷冰冰的官僚文案、假仁假義的道德文章,還有暗藏坑人陷阱的冗長合約。曹丕所說的「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文章之所以能不朽,絕對因作者的靈感,都是來自澎湃的感情的推波助瀾所致。
如果希望小孩子能寫出好文章,我認為第一件事,是不要讓他們對自己、別人和這個世界的不幸事變得毫無反應,甚至出現幸災樂禍的心態。(待續)
- 〈天國影子〉榮獲第39屆青年文學獎兒童文學公開組冠軍,及後收錄在《天國影子——鄭子遴兒童文學集》(2015)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