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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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摻雜心痛與遺憾,有時必須撥開傷疤,直視過去,才能在淒哀的盡頭痊癒。
南宮羽記得《哈德良回憶錄》提到:「我們對他人的認知幾乎全已經過轉手。倘若竟有那麼一個人坦白告解,他也只是在捍衛自己的理由,早已備妥辯護之詞。」想起尼斯藍,想起多年前那個關鍵的夜晚,南宮羽益發相信,自己的命運猶如崎嶇的山嶺,沿途可能發生土石流,可能遇到雪崩,也可能被猛禽攻擊。
她害怕回溯,卻不得不回溯,在檢視過往一切時,她意圖找到一份啟示錄,完整揭露自己的一生。那麼,在許多的偶然、巧合、徵兆產生時,她才能站在適切的位置,迎接所有的必然與變數。
然而,世上沒有僥倖之書,也沒有真正的先知。
與任翔見面後,南宮羽立刻發了一封e-mail給司徒錦。隔天收到他的回音,她盯著那封信許久……許久……終於,哭出聲來──喜悅之聲。
2
天濛濛亮,樹冠的墨綠慢慢轉淡,寧靜的森林漸漸透光,灌木叢、雜草和苔癬層也開始淨顏、喚膚,周遭出現一些微音,像一場無須觀眾的演奏會。
南宮羽很早就起床了,事實上,她昨晚根本沒有睡好,翻來覆去的,好不容易等到黎明,她迅速梳洗、更衣,到樹下盪鞦韆。
她以垂落的樹藤盪鞦韆,盪呀盪、盪呀盪,世界立刻變身為一條美麗的拋物線,也像搭乘隱形海盜船,左右搖擺。
她期待這一天很久了,突然面對它,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緊張。她默數分分秒秒,彷彿十幾年的光陰濃縮於薄薄的晨霧中。
時間一到,她跳下鞦韆,前往書店。陽光越來越熾熱,所曬之處無不金黃、無不成蜜。空氣中飄滿各種味道,泥土、花朵、葉片、動物、廢氣、柏油、香水……深邃對話,而味道的回聲是風,像一塊無界線的披肩,寫意地、鬆鬆地圍在身上,隨時成立也隨時消散。藍天之下的她,如一枚命中註定的單音,悠揚了無以名壯的追尋。
她沒搭車,選擇散步,每一步都像一次回首,也像一次寧靜的跨越,踏實地走向即將與昨日匯流的今日。她必須假設對方與她一樣,都懷著一股信念,彼此既遙遠又靠近地響應,雖然多年未見,打從小時候培養的閱讀習慣不曾更改,內心屬於文學的田壤卻同等豐饒。
光是這麼想,就讓她感到無比安慰,多年來為了保護一本詩集所承受的壓力,瞬間也減輕了些。
記憶裡的小女孩,站牌旁的少年,成年後的文學教授,這三合一形象可說是她人生旅途中非常獨特的詩密折射。
終於來到書店座落的巷口。
「是你嗎?」
「是我。」
我們如許航行,月光下的海平面
彼此覆蓋、翻湧,劃出深刻的皺褶
靈感於帆頂呼喚滄桑的風
捲起敏銳的毛邊
海浪濺起手中搖晃的佳釀
我們暢飲、相互凝視等待
反芻的詩句照亮黑暗
你的詩從千年前走來
我看見時光漸層隱約透露著象徵
如霧蔓延,身旁的槳櫓聲
趕走大批魚群,小心翼翼地靠近
遠方的島嶼,憂傷的劇本
記憶無可奉告即將發生的風雨
愛情的筆畫氣質飄逸、曲折離奇
傾斜的船桅刺穿空氣
鼓脹的心淌落,每一滴藍色
留待晴朗時分細膩翻譯
我也曾幻想,從字與字之間懸浮部首
補述將說未說的感動
交會又錯過的美麗與哀愁
偶而從書頁中抬頭
照見自己的身影,尋找遺失的隱喻
相似的修辭躲藏於逗點、刪節號之間
從韻文以降,未完成的一切……
南宮羽的詩想和司徒錦的詩想在此處交會。
他們同時微笑,兩朵微笑皆帶著小時候的影子。
「好久不見!」兩人同時說。
時間的結構忽然改變。當司徒錦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她漫步於鐘面,一格是一本童話或一本百科全書;當司徒錦變成男孩時,他停格於站牌旁,雨傘下的心情兀自起伏,世界如同一首剛出爐的抒情詩;當司徒錦長大之後,他決定走進最美也最崎嶇的夢境,夢裡有南宮羽,她的背上伸出潔白的雙翼,左翼充滿詩羽,右翼覆滿謎羽。
如今才知千言萬語的重量,不是說不完,而是無須說出,彼此已然明白。
他凝視著南宮羽,圖書館窗口邊的小女孩長大了,開書店是可預期範圍的事,卻沒想到她真的不顧一切做了。她從小散發的神秘感,至今仍然濃郁,她始終活在一首首別人無法完整瞭解的詩裡。
她凝視著司徒錦,看他眼中閃動著她的影像,她忽然有想哭的衝動,這細微的脆弱感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
他們一起走向書店,走向最初的書香,走向無止盡的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