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第一顆鏡頭,鏡頭對準磁磚地面拍攝,稍後,水流從上方緩緩沖刷過來,一波接一波,帶著泡沫。水面中反映著天空的景色,一台飛機從水中倒影飛過,天與地於是融合在一個鏡頭裡。後來我們知道這是女傭克萊奧在清掃家中車道,她的日常,她的每日功課(家中大狗每日都將車道拉滿屎),電影從這裡出發,以一個家庭的生活反映個人情感與時代的變遷。
我們可以看到克萊奧必須接孩子放學、必須在大門打開時拉住大狗不讓他衝出去、必須在頂樓洗晾衣服(幾乎每個頂樓都有一位幫傭在洗衣服)、家中主人有任何吩咐必須隨時聽候差遣,這些行為將她與家中其他成員做出區隔。我們也能看到克萊奧的房間對照家中其他成員的差異,狹小與寬敞;甚至克萊奧在洗碗時排水孔將水排出的街道上,就可以看到孩子們玩到損壞不要的玩具,對照孩子們房間裡滿坑滿谷的玩具;還有一家人到親戚家過節時,家中成員都在寬大的主屋中慶祝,只有克萊奧隨另一人到地下室的房間慶祝,同樣是在歡慶,卻是兩種風景,地下室的小房內要跳隻舞都極困難(克萊奧的杯子就被別人撞掉了)。除了這些行為、環境上的階級差異,情感上的階級也在電影中表現出來:克萊奧是家中女主人生氣時的發洩對象;家中婆婆對於克萊奧的中間名及生日等資訊都不知道;家中的小兒子也曾在聽到克萊奧說他聽不懂的語言時用帶有命令的口氣叫她別再這樣做;就連電影最後一家人剛剛出遊返家(克萊奧在旅途中拯救了兩個小孩的性命),一回到家克萊奧也必須立刻開始工作。當然,不會只有區隔與距離,不管是女主人安慰克萊奧並帶她到醫院就診;或是小兒子跟她一起躺在頂樓平台上仰天談天,都可以看出他們互相的關懷與友愛。
女性的處境是片中要處理的一大主題,主要透過克萊奧與女主人的經歷來呈現,兩段破損的愛情史在電影中交融成共同屬於女性的悲傷,也以此帶出她們的堅強。當然,家中小女兒不被允許吃太多東西以避免變胖的部分,也呈現出了對於女性的某種刻板印象與偏見。
克萊奧原本和一位叫費明的男性談戀愛,兩人在旅館房間的一場戲還頗為浪漫(但牆上一幅掛歪了的畫隱隱透露他們關係中的不安)。當克萊奧告訴費明她懷孕了之後,後者立刻神隱消失,留下克萊奧一人獨自處理,甚至在日後堅決否認那是自己的孩子,還對克萊奧破口大罵加以驅趕;另一方面,女主人的丈夫以出差之名離開家中,久久不曾回家,實則跑去跟情婦同居,並且不再寄錢回家,讓身為母親的她必須再多接一份工作以維持家計。這兩段故事,共同指出男性的逃避與不負責,而女人往往必須要留下來善後。
電影中一段費明裸身持棍練武的場景,加上另一場丈夫開著龐大的「銀河」汽車駛入車道時的一絲不苟,共構了他們身為男性的「雄風」與「尊嚴」,但就像丈夫再怎麼小心還是避不開那坨狗屎,努力建構的「男性地位」,其實也只是虛假的幻象。
電影中克萊奧最後一次見到費明,是在一場社會運動中,克萊奧原先在家具店中為即將出生的嬰兒挑選嬰兒床,一群人卻突然闖入家具行中槍殺另一個人,克萊奧就跟費明在這古怪的場景中意外撞見,相當尷尬,費明身穿的一件印有一對情侶的上衣在這裡顯得格外諷刺,而克萊奧也在這一刻破了羊水,準備生產。電影呈現了克萊奧出發到醫院的過程(因為社會運動的關係路上水泄不通),也呈現了到達醫院後報到、搭電梯、診斷、進手術房等繁瑣的程序,延遲了生產的重頭戲,致使氣氛更加緊張不安。最後,當克萊奧的女兒搶救不治時,克萊奧的悲慟透過演員在長鏡頭中精湛的發揮完整傳達出來,令人看得揪心不已。而嬰兒的死亡,其實在片中早有暗示,克萊奧曾經到醫院就診過,當她到嬰兒房前看著一群剛出身的嬰兒時,剛好發生大地震,瓦礫從天花板落下砸在裝有嬰兒的保溫箱上,下一個鏡頭就帶到一片墓園,預示了其後可能發生的悲劇。
失去了女兒的克萊奧顯得格外哀傷,連話都不太開口說,直到一家人出遊到海灘邊玩,兩位小孩被海浪捲入大海,而克萊奧救了他們,一家人抱在一起時,克萊奧才從口中說出:我不想要她出身。我們才知道她一直對於自己女兒的死帶有深沉的罪惡感,而透過她拯救了家中2位小孩的行為,她也完成了內心的贖罪,這也是為什麼編導要安排她在這場戲說出口的原因。(我讀到一篇評論,指出因為克萊奧不想要孩子,所以女兒的死對她來說其實是好事,容我鄭重反駁,就是因為她曾經不想要她的小孩,所以她真正面臨女兒的死時,才會更加悲傷、自責)。
回到女主人這邊,丈夫的離去也對她造成不小的打擊,好幾次躲起來像他人訴苦、脾氣也明顯變得更暴躁,多次開著「銀河」汽車衝撞造成刮傷(銀河汽車在片中顯然代表父親的形象)都透露著她的悲傷。直到她選擇放下,將汽車換成一台大小適合她的車,並在銀河售出前開著它載家人進行一趟告別之旅(也是對丈夫的告別),並選擇在旅途上將丈夫離去的真正緣由告訴孩子們,才將這個事件告一段落,也更加鞏固他們家人的情感。只是隨後他們吃著冰淇淋,旁邊卻是一對正在舉辦婚禮的年輕男女,不免還是透露了一點淒涼。
丈夫以出差名義離開家。背景是克萊奧抱著家中的小兒子。抱著丈夫的女主人這時應該已經察覺丈夫有外遇並且可能不打算回家的事實了。
片中的攝影也相當出色,電影裡使用了相當大量的“橫移”鏡頭,最大限度地帶出了環境的重要性,不管是在家中、親戚家、社運現場、海灘都是,橫移鏡頭也容許演員群在一顆鏡頭中進行複雜的走位與動作,充分展現了場面調度的高級功力。而橫移鏡頭的方向性,更增加了觀眾對於左右兩方的期待與猜測。舉例來說,一個從左向右橫移的鏡頭中,因為景框的限制,觀眾看不到在景框左右兩方發生的事,卻透過鏡頭的橫移,會引發觀眾猜測剛剛在左邊消失的角色接下來會做什麼;也會促使觀眾期待右方會出現的人物或發生的事。
這樣的特性運用在海灘的戲上非常成功。一開始,克萊奧跟3名小孩一起在海灘邊,之後,鏡頭隨著克萊奧帶著最小的小孩向左移動,留下2名小孩繼續向海中戲水,當克萊奧帶著小孩向左走,卻不時朝右方大喊叫另2名孩子留在岸邊時,激發了觀眾對於留在海中2名孩子的想像。當克萊奧帶著小孩到定點休息,回過頭要去救援被海浪淹沒的另2名孩子時,鏡頭改隨著克萊奧向右橫移,我們卻不應忽略留在左方的小孩這時可能的舉動,直到克萊奧步入海中並將2名孩子救回岸上,母親跟最小的孩子也在這時跑來,於是我們可以推測說母親應該是被最小的孩子叫來的。如此複雜的一場戲、如此多的資訊量,竟然可以在一顆鏡頭中完成,可見場面調度的功力實在不凡。
本片是導演艾方索克朗根據自身童年經驗改編而成的電影。看到最後,我們會發現,片中所有的美好、不捨、仁慈與殘酷、天與地,竟然可以全部容納、收藏在電影第一顆鏡頭的幾片地磚之中(水、車道、家庭關係的意象),最最日常,卻絕對不平凡。我猜想,那應該是電影中的小孩長大後,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個畫面了吧!
2019年的奧斯卡入圍名單在1/22公佈了,《羅馬》入圍了包括最佳影片、導演等10項大獎,但最讓人開心的,還是原本呼聲不高飾演女傭的Yalitza Aparicio以及飾演女主人的Marina de Tavira能夠入圍最佳女主角與女配角。祝福這兩位女演員,她們是《羅馬》的精神與靈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