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用一天的時間,透過幾個角色間故事的交織,編造出一個關於「暴力」的故事,同時指出暴力的移轉、繼承與偽裝。
韋布的父親因受賄而被革職在家,不讓兒子知道,卻又擺出一副自己是家中老大的模樣,不但在電影一開頭臭罵韋布把家裡搞臭了,又在後來韋布回家找不到壓在床頭下的錢時,虛張聲勢指責韋布根本不應該有私藏錢。不讓兒子知道自己被革職的原因、以及在家中擺出老大姿態,都指出同一個動機:維護自己的尊嚴,消除自己的無用、罪惡感。只要他能夠在家中扮演握有權力者的角色,就能保持他是有用、受尊敬之人的幻想,而責罵自己的兒子則是他自我證實自己握有權力的方式,他的行為落實了他的幻想。但根本原因是他不敢將憤怒發洩給革職他的上司,只能轉往家中發洩,找到在情緒關係中位階比他低一階的人,將憤怒拋擲給他,但他憤怒的來源實際上源自於對自己的無能生氣,只是他透過一連串的轉化,將錯誤由自身導向他人,豁免自己的無能感。而韋布,就是這層關係下的受害者。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別人身上。老先生的小狗被大白狗咬死了,老先生去找大白狗的主人理論,大白狗的主人卻反過來對老先生生氣。同樣的,只要對老先生生氣,就能偽裝自己是對的,翻轉自己原先理虧的處境,透過指責別人證實自己的正確性,為此,他甚至不惜在老先生離開後,繼續開車跟著老先生羞辱他。黃玲身上也發生同樣的事,黃玲跟學校的副主任偷情,被偷拍後上傳學校群組,結果全校都知道了,在得知事情曝光的第一時間,副主任首先指責黃玲:「妳把我給毀了」,透過將錯誤推向他人,就可以假裝看不見自己的罪行;副主任的妻子也一樣,她帶著副主任跑到黃玲家興師問罪、謾罵叫囂,將所有錯誤與責任推向黃玲身上,在她口中,黃玲是引誘自家丈夫的「罪人」,將所有問題推給黃玲之後,他們就依然是乾淨、無差錯的夫妻關係,黃玲不過是個小意外。
最明顯的例子還是于城,他跟好友的女友偷情,好友撞見之後跳樓自殺,于城隨即將問題指向偷情對象,認為是她虛榮要住昂貴的房子,好友無以為繼才會跳樓自殺;之後,于城又去見了自己喜歡但追不到手的女子,再次將問題推到她身上,因為妳不跟我在一起,我才會去偷情,好友看到才會自殺。這兩個藉口,讓于城將好友之死的道德責任撇得一乾二淨,不管這兩個藉口有多麼離譜,于城透過不斷催眠自己相信這兩個藉口,就可以成功消除心中的罪惡感,不沾染一點塵汙。
這當然都是假象、都是推託,這些人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透過情感暴力將錯誤推給別人、讓他人難堪、向他人勒索認同,於是暴力的情感透過這種方式向外層級擴散,致使暴力瀰漫整部電影,形成無路可逃的循環暴力,讓世界變成一片荒原。
受害者當然是會反撲的,韋布在跟于帥對峙時,即使摔下樓梯是個意外,他都是真心想傷害于帥的。韋布說這就跟「流程」似的,他覺得時候到了就該動手了,他是按流程來的,這個流程並沒有明確的步驟或指示,一切全憑感覺行事。韋布為什麼打于帥?這是片中一直在問的問題,然而這問題的答案連韋布本人都不知道。是的,不知道,片中所有的角色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活的那麼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接受別人的暴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在生氣、傷害他人,一切全憑心理防衛機制,有人傷害我,我得找個東西來傷害,不然撐不下去。受害者的反撲對象不見得是加害者,只要有人給他機會,他可以傷害任何人,就像韋布發洩在一個踢毽子的老頭身上。而在片中,唯一將「流程」完成的角色是黃玲,她拿鐵棒,將副主任跟他的妻子打昏(死),傷害繼續蔓延。
滿州里的大象因此成為這些角色唯一的希望與出口,想像抵達那裡,可以逃脫傷害的無限迴圈、離開暴力聚集之地,重新開始。前往希望之地,成為了片中角色的共同鑰匙,祈望打開一個新的局面。只因繼續留在原處,他們對未來的預感,就只有傷害。韋布、黃玲、老先生帶著孫女組成了前往滿州里的隊伍,原本應該還有個于城。于城這個角色扮演了韋布的對照組,他們兩人都意外使人致死,本應負起責任,然而于城無論在心理上或實際上都設法開脫,不必負責,而韋布卻無路可逃、無法推託;于城可以擺脫責任、冷眼旁觀,韋布卻只能想著「我還能怎麼辦」,這意味著,他沒有辦法可想了。是這句「我還能怎麼辦」觸動了于城,于城明白這個少年跟自己其實是同一類人,他同情、憐憫了這個少年,同時同情、憐憫了自己。因此,他決定在真正意義上放自己一馬,也放這個少年一馬。
於是他們終於向目標滿州里出發,即使火車班次取消、即使要多繞點路,他們總算上路了。電影在這裡作結,他們已經離開、卻尚未到達,他們可以暫時擺脫原本的問題,還不用面對新的環境、新的可能威脅,可以喘口氣了。這是電影停在半路上的溫柔之處,他們仍然可以對前方抱有希望。讀過原著小說的讀者會知道,大象席地而坐的原因是因為牠斷了條腿,站不起來了,這似乎意味著即使他們抵達大象所在之地,仍舊是另一個傷害之地。而逃不走的、離不開的、過不去的,像黎凱,只能在原地終結了。
胡波的這部作品如此細膩而敏感、複雜而悲傷,卻也如此善良。我想,胡波應該具備相當敏銳而準確的直覺,讓他有能力洞察這一切傷害。《大象席地而坐》由傷害出發,透過悲憫視角,最終導向只有受傷之人才能給出的,理解與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