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心得三】★郊遊時務必跟緊夥伴
大白的雙腿像是被緊栓在步道上,臉色鐵青,一動也不動,身上散發出讓人戰慄的寒冷。
「大白!大白!」我拼命地喚著,此時,腦中也閃過大白的排灣族族名。「白欽克!怎麼了!」
曾聽過一個說法,若是人在山上失了魂,最好由親友大喊他的全名,把他喚回來。我衝上前搖了搖大白的手,一直呼喊著他的本名白欽克。
這又叫又搖,可終於把大白喚了回來。他用空洞的眼睛定睛望向我,一臉疑惑,彷彿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手掌摸起來冷冰冰的,與往常充滿活力與溫暖的大白完全不同。
「大白!你沒事吧?」
「嗯……沒事,只是腳有點麻……」大白往前踉蹌地走了幾步,額間冒出冷汗。
「那我們先離開這吧!」我驚魂未定地轉頭望著周遭,先是今早騎車時遇上斷崖,然後又遇到這種詭異的事,遊興頓時大減。
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沿原路走回遊客中心。大白的表情彷彿一張混沌的白紙,眼神飄忽,更有些心不在焉,我到自動販賣機投了瓶運動飲料給大白,讓他暫時坐在長凳上休息。
為了暸解情況,我向一對正在觀賞牆上照片的本地人老夫妻攀談。
「不好意思,妳們剛剛有看到起霧嗎?」
「起霧?什麼時候呀?」老夫妻搖著頭。「今天雖然沒有大太陽,但也不至於在早上十一點起霧吧!」
「那您們有看到鹿群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嗎?」
老奶奶對我的問題非常驚訝。「異常?沒有呀!我看到一群鹿很寧靜地在吃草呢……難道,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大白搶先回答,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她只是好奇問問。」
看來大白是不想驚動一般民眾,才忙著幫我緩頰。雖然好奇的我有被潑冷水的感覺,但面對這一連串詭異的事件,難道……大白心裡已經有底了?
正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大白卻堆起笑臉。「我們逛逛這邊的社頂自然公園遊客中心吧!」
遊客中心雖然不大,但的確陳列了一些藝術品,我望著櫥窗與照片中的古器,又讀到了一些原住民的文獻,才明白排灣族的作風剛強,不管是荷據、清領或日治時期,都曾經傳出許多血淚抗爭。
大白平淡的瞳仁中,湧動著淡淡的哀愁。他說過,自己小時候是在社頂出生,但隨著爸爸輾轉搬遷,與這裡的緣份也淡了些。但面對今日的社頂,大白眼中也柔柔回憶著自己的故事。
那是一種有些惆悵、卻不失暖度的懷念眼神。
「我們社頂部落……因為在歷史上遭遇很多次外患,導致排灣族文化沒辦法像屏東其他地區那樣壯大,像三地門還有自己的主題園區和慶典,不像社頂現在的排灣族色彩,已經被沖淡了。」大白苦笑道。「小時候,我很羨慕其他排灣族的朋友能常常辦慶典,或在觀光客面前跳舞,我們只有在過年時才有刺彩球、祈求祖靈庇佑的活動,的確是稍微冷清了點……」
雖然感受到大白的消沉,但他眼中仍充滿對現狀的肯定。
「不過,近幾年社頂部落也很積極在發展觀光和生態旅遊,雖然這裡的排灣族人並沒有三地門那麼多,但我們仍是台灣最南端的排灣族部落喔,也和漢人、平埔族一起生活得很好。」
「一起生活得很好」,這句聽來普通的話,在我耳中卻別有意義。回想起當初因為大白與二藍的特殊「身份」,我每天都在緊張、害怕、驚訝、好奇等不同情緒中渡過,一直到現在也終於適應了他們。而他們,也終於適應了我。
如今我們一起住在同個空間中,其實也不簡單。
想必對於出身社頂、聽聞過許多歷史抗爭故事的大白而言,目前的這份平靜共處,也彌足珍貴吧!
我輕輕將手按在大白肩上,而他也瞇起眼淺笑,和煦地注視著我。越過大白的肩膀,我看見走廊牆上掛著一排排在光線中發光的漂亮光點。它們被串聚成一個圓圈,雖然各屬不同的色彩,卻相互輝映,彷彿夥伴一般,正彼此陪伴照應。
「這是什麼呀?好漂亮!」
「是琉璃珠!」大白指著一串串迷你彩色石頭說道。琉璃珠的色澤不像普通廉價塑膠玩具那般妖艷搶眼,卻傳達出一種溫潤的光感。
祖母綠、少女肌膚似的玫瑰色與貝殼暖白色,像夏天的晨曦般甜美又可人。
「琉璃珠是我們排灣族的吉祥飾品喔,我們排灣族的三寶,除了青銅刀、陶甕之外,第三寶就是琉璃珠了!」大白的臉上閃動著生氣,與方才心神不寧的模樣判若兩人。「琉璃珠圓滿的形狀可以帶來好運,每種顏色與材質組合起來,都有不同的意義!就像嘻哈音樂,和其他曲風的音樂一樣,總是可以搭得很好。」
「嗯,那這串淺粉色的串珠,應該是嘻哈加上靈魂樂的感覺,飽滿溫柔。」同樣是嘻哈樂迷,我與大白心領神會,相視而笑。在嘻哈文化中,也流行著自製手環,不管是男孩女孩,戴上代表自我風格的手環,既是裝飾,也是一種表達自己的方式。我望著展示櫃上的琉璃珠,越看越入迷。其中一種琉璃珠呈現圓柱體的形狀,上頭有著眼睛般的同心圓圖案,白、黃、藍、黃等顏色重疊在一起。
遊客中心的側邊房間曾用來對外教學琉璃珠DIY,旅客們可以自由組合琉璃珠,並把成品帶回去作紀念。
「我也想作一串自己的琉璃珠!」我說。
「哦,這是眼眸之珠,樸瑪卡馬卡,就是『馬卡』眼睛的意思。」大白解釋道。「在我們信仰裡面,馬卡代表看守、守護,如果有貴重的東西,可以綁上這種眼眸之珠,就比較不會遭小偷。」
大白還說,琉璃珠還有分公珠、母珠,看來這裡頭飽含著故事,我越聽越興味盎然。
「下次帶妳去我熟人的店裡逛逛,妳可以慢慢看!」大白貼心地對我承諾道。
原本以為這一天會在此劃上圓滿的結尾,不料,歸途上卻有不祥的事情發生。
我和大白騎車下車時,正巧目睹最後一道夕陽沉入樹海。
微亮的路燈稀疏地立在小徑上,視線昏暗,大白特地放慢了車速。
沒想到,早上把梅花鹿們驚跑的那陣詭異的寂靜,再度接近了這片森林。
大白把車子在路邊停下時,我不只不解,還感到極度的恐怖。引擎聲一旦消失在耳畔,取而代之的便是透著寒氣的死寂。
「大白,我們……要不要繼續前進,趕快下山呀?」
「不……我聞到很重的血腥味,這附近有人需要幫助……」大白嗅了嗅鼻子,狼人血脈導致他的聽嗅覺特別靈敏。
「阿晴,我們一定要找到這個傷患,把他帶下山,這血的味道不對勁,不是一般的小擦傷,而是來自人類內臟的血!」
我也著急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既然大白聞到了貨真價實的血味,豈能見死不救?
「對方離我們很近了,先下車找找吧!阿晴,若妳害怕的話,跟緊我。」估計對方就在不遠處,我和大白徒步穿過林間,急迫地尋找傷者。明明才剛過下午,陽光卻沉默而快速地散去,密林中的天色昏暗不已。
此時,前方的樹叢突然一陣暗影竄動。
「誰?」大白高聲問道。
草枝猛然攤平,一頭野獸般的影子猛然躍出。
「嗚……」對方淒厲的哭號嚇了我一大跳,定睛一看,對方是個手腳伏地奔跑的人類,四肢著地,後腿血跡斑斑,模樣悽慘。
「不要過來!」他大叫著,原來是個六神無主的中年男子,看樣子也該是身材剽悍高碩的本地居民,如今卻無法站立行走,腳上的一只拖鞋還不見蹤影,彷彿是從什麼地方急急忙忙逃來……
「走開!都走開!」他驚魂未定,口中嚷嚷。「妳們想死嗎?」
「阿伯……您鎮定點!沒事的!」大白露出正直而可靠的冷靜神色,伸手想扶對方起來,這一扶,阿伯才像有了清楚的意識般,雙眼對上大白與我的眼眸。阿伯有著深邃的眼眶與小麥色皮膚,要是平常,大概也是個不失威風的排灣族男性吧。
「咦?您是……穆卡叔叔?」大白抓住阿伯的手,驚訝地轉頭望著我。「阿晴,這是穆卡叔叔,我以前的鄰居。您怎麼了?跑得這麼慌張?」
「林……林子裡有不祥的東西呀……」穆卡叔叔與大白低聲交換了幾句族語,大白神色也凝重起來。
「他說有東西在追趕他……他跌到了我們早上經過的斷崖,內臟八成有受傷,味道不對勁。」大白解釋的這個空檔,穆卡叔叔仍惶恐地不斷四處張望,全身發抖,受傷的腿持續發軟著。
「我們快載他下山!」我連忙也伸過手,幫著攙扶穆卡叔叔起身。
「我從剛才就聞到你受傷的味道了。」大白對穆卡叔叔說。這時我才意會過來,穆卡知道大白的狼人身份,大概是從小的舊識。
大白的狼人爸爸,穆卡叔叔也八成認識。
「你既然聞得到我的味道,那……那個東西一定也聞到了。」叔叔虛弱又恐懼地從齒間擠出這句話,便昏了過去。
「什麼意思?那個東西……是什麼東西?」我緊張地追問,大白也用無解的眼神搖搖頭。畢竟,此刻並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得先把叔叔送到醫院。
大白則打了通電話,聯絡山下的村人,準備大型車輛等待接人。稍後,我在機車後座扶著重傷的穆卡叔叔,大白則在昏暗的山徑中滿頭大汗地騎車趕路,到了山腳,便有熟識的社頂村民將叔叔接到醫院。
「我們回家吧……抱歉,找妳出來本來是想散散心,卻遇到這麼多事情。」大白有些沮喪,飄移的眼神更顯示出他的不安。
大白的模樣像在細細思量穆卡的那番話。他說不定有了頭緒,卻不想在我面前說出來。
傍晚了,日頭沉沒在海岸彼端,入夜之後的墾丁只剩下遠方的微弱燈火。大白和我都有些餓了,便打算騎往墾丁大街先用餐。
不料,行經國家公園外的林蔭捷徑時,大白的機車竟然沒油了!
「今天到底是什麼倒楣的日子啦!」大白叫道。
我慌慌張張地跳下車,大白也一頭霧水。「我早上才檢查的,怎麼會一下就沒油了?太奇怪了!」
我拉緊自己的外套,比起抱怨,此刻更多的是不安。突然又落到了荒郊野外,不免擔憂,所幸我們還有另一個室友,二藍。
「唷!寶貝!算妳們運氣好,還有我這個帥哥來接。」身著灰西裝、騎著天藍色復古小綿羊機車前來的二藍,得意地看著錶。「哇,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我是不是真的很夠朋友?」
「但你還是沒帶汽油來啊!」大白用英文罵道。「What the hell……你到底來幹嘛的啊?」
「來讓你們看看我的帥氣。」二藍認真地說。
「那種東西,我不需要。」
沒錯,二藍只憑一台小綿羊就想來搭救我們,卻忽略了最重要的汽油,在大白野狼機車持續沒油的狀況下,我們只能三貼,騎車離開這片林子。
「等等,我聞到一個味道……」
坐在最後頭的大白說。
「那是我帶來的愛心便當。」二藍得意地解釋道。
「不……不是,是動物的味道,而且牠越來越近了!」直到瞧見大白神色惶恐的模樣,我們才知道大事不妙。
「快!牠來了!快離開!」大白的語氣讓我驚慌不已,後方猛然傳來一陣犬吠。
有頭巨大的生物正逼近我們!
我回頭一看……
一隻台灣土狗……更正,一隻非常巨大的黑毛台灣土狗,約有一棟平房那麼高吧,正猙獰地朝我們嘶牙咧嘴。
牠雙耳立起,頭頂上有一塊倒三角形的白毛印記。
「狼人真是不受歡迎,那隻狗看來很討厭你!」二藍眉頭一皺,急煞車,猛力轉向。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那黑狗的鼻息就噴在我後方,而牠絕對不懷好意。
「你們繼續走,我先引開牠!」大白矯健地跳車,往樹上一躍,抓住高處搖曳的樹枝。
他遁入林葉中,躲避黑狗的追咬。
黑狗的一撲一跳都充滿殺氣,但一與大白近距離交鋒,卻顯得笨拙不少。
「你知道這是什麼狗嗎……難道這裡一堆大狗大狼的?」我問著二藍。
「目前……」二藍沉著臉色。「還不能確定牠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