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整,少年從組織返家。
他摘下全罩式安全帽,將重型機車停放妥當、踏進玄關時,看見自家的廚房亮著燈,裡頭傳來父親哼歌的聲音,陌生語言摻混具有異國風情的輕快曲調,說明對方此刻心情相當不錯。
出於某些顧慮,他猶豫地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父親詢問「回來了嗎」才移動腳步,上前撩起色調柔和的棉麻門簾。
父親在流理檯前切洗蔬菜的模樣進入視野,爐台上的不鏽鋼鍋蓋因沸騰顫動,發出細微響聲,而自己年幼的妹妹則坐在後方高腳椅旁觀,不時踢擺雙足。
無論如何,妹妹的在場令少年稍感心安。他開口道:「父親、小櫻,我回來了。」
高腳椅上的孩子見到他眼睛登時一亮,白嫩臉頰浮現紅暈,淺色的短髮柔軟如繭絲,猶如一尊作工精巧的洋娃娃。
「哥哥!」
少年的妹妹時櫻是古館家的第二個孩子,也是家中年紀最小的成員,就讀幼稚園中班,跟做為高中生的他相差十一歲。和小時候的哥哥不同,時櫻生性活潑外向,對事物充滿好奇心,特別喜歡戶外活動,家中後院經過母親的責任編輯協助整頓,現在盡是其種植的作物。
他站到妹妹身邊,撫平她亂翹的初生細髮,還沒問父親是否有哪裡可以幫忙,外頭忽地響起連串的鏗鏘鈴聲。
「不要亂動,會掉下去。」似乎早就料到背後的景況,父親頭也不回地說道,並放下菜刀拿一旁的布擦乾手,把使用中的瓦斯轉為小火,然後簡短囑咐他:「你去開門。」
兩段話乍聽指涉模糊,兄妹倆卻十分清楚其中的分派,全無遲疑地遵照指令行動。年紀尚幼的時櫻鬆開兄長衣袖,安分地擺正坐姿,得到指示的少年則在答是以後轉身離開廚房,快步走往大門。
他旋開門把時,門外訪客剛放下用來搖鈴的繩索,白襯衫和卡其色長褲的搭配非但沒有使Z的形象呆板老成,反倒將那張端正的臉襯出沉靜之外的清爽感。
少年一愣,沒料到來人會是這位,頓時明白為何母親與其責任編輯臨行前,特地囑咐他必須在家中待命──確實,以父親向來的行事風格,兩人的過從甚密頗令人訝異──雖然從小見慣父母親暱舉動的他對此不以為意。
撇開不合時宜的念頭,他禮貌地出聲招呼:「西庭前輩。」
「G,不好意思,打擾了。」來訪的年輕宗師倒是毫無掩飾之意,直呼古館家長子於組織內持有的代號。
「不會,請進。」G側身讓對方進門。
「多謝。」
踏上玄關的Z將登門拜訪所攜的禮品交給G,青年周身攜有一股微澀清香,即便置身氣質迥異的洋房也顯得十足風雅。
一打開客廳裡的電視,螢幕上正播映茶道宗師與政界重要人士會面的晚間新聞,那張和Z一模一樣的臉談笑風生,出席媒體眾多的場合仍舊處之泰然。
「很厲害呢。」G端來飲料的同時看了眼電視。
Z接過茶杯,輕笑道:「過獎。」
少年知道,如果自己沒有擅自加入組織、成為代號之一的話,他應該會對父親意外開闊的人際關係充滿好奇,畢竟從社經地位的角度來看,就算同樣身為藝文界的一份子,要說認識這位也不免有些沽名釣譽之嫌。
他轉身,欲入廚房幫忙,父親湊巧拿出一盆理論上是下酒菜的生魚片,盛裝的卻是正餐份量,配合刀工敷衍的蔬果雕花,整體視覺效果相當具有衝擊性。
若是母親在場肯定會阻止的吧,G盯著那盆東西想道。
然而基於維護自認岌岌可危的父子關係,少年沒有勇氣出言關切,罔論干涉食物種類及營養成分的攝取。
沒等G甩開糾結,他的父親將生魚片和兩碟小菜放上桌,之後按住他的肩。
「你坐著。」
少年聽話坐下,那副靦腆神情和年輕的獵殺組副組長執行任務時的銳利截然不同,順從中帶著一點幾不可察的焦慮。
旁觀古館父子互動的Z見狀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於此同時新聞跳進下一個段落,主播口條清晰地播報起一樁意外死亡事故:商業區大樓工程管線由高處墜落,造成一人傷亡,死者身分目前仍在調查中。
「哎喲。」關鍵字詞使G的父親將目光投向電視,轉身走回廚房前對Z說道:「小春做得這麼乾脆啊。」
「京介先生給我那些資料,不就是想讓這種人吃點苦頭嗎?」
G下意識看向坐在長沙發一側說話的青年,那張俊俏面孔流露的神色,讓他似乎隱約理解母親以及匠的焦慮源自何處。
剛這樣想的時候,離開客廳的父親去而復返,一手抓扣酒壺和兩只小杯,另一手將一盤蕎麥麵連同筷子放在他面前,而時櫻趴在父親肩膀上,喀滋喀滋地咀嚼燙熟了的蔬菜棒。
Z順勢接過酒皿,以再平常不過的態度將杯子接連滿上。
既然茶道宗師親自斟酒,古館家的主人也沒有要客氣的意思,落坐以後把女兒自肩上改而托在懷裡,拿起其中一只酒盞。
「待會還有什錦火鍋,現在先將就著。」
好在Z早就習慣友人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風,笑著拿起剩下的那只與少年父親手上的輕碰,「恭敬不如從命。」
「所以,小春特地來想問什麼?」
少年看準時機、端來廚房裡騰冒絲絲熱氣的什錦火鍋時,他的父親閒聊般地將青年的來意挑明。
G猶豫了一下,最後沒有選擇先行迴避。他從Z幫忙挪開東西的桌子找到適合陶鍋擺放的位置,接著替兩人空著的碗添上湯食。
Z向他道謝後,以問句回應他的父親:
「京介先生知道J嗎?」
「嗯。」
父親答得不輕不重不痛不癢,表情亦不見端倪,充分顯露情報份子的難以捉摸,但也可能只是對此毫不關心的表徵。
確定自己不必離席,G從父親腿上撈來心不在焉的時櫻,用筷子捲起一些蕎麥麵餵食幼妹,試圖讓好動卻體重過輕的她能多吃一些。
Z想一想,還是對友人說明自己的顧慮。
「今天我的動向是J註記的。」
「我看到了。」少年的父親點點頭,向青年解釋:「J今天也在同一區活動。」
代號在組織裡是相當奇特的位階,擁有高於一般成員的權力、可以拒絕K以外的任何人調度,甚至所有重要場合都無須露面,只要發配下去的任務有人去做,因此一位代號沒見過或不認識其他代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反之亦然。
更別說一般成員與代號間的差距,若非他的父親任職於情報組,且被K特許能進入後院,恐怕根本就沒有機會觸及相關事宜。
Z神情悠然地摸摸下巴,「看來是我太好認吶。」
「如果小春還是在意的話,可以向科研組申請檢閱J的資料。」
父親說著組織內僅屬代號的特殊權限,臉上的笑意略帶促狹,眼鏡鏡面反射液晶螢幕散發的冷光,幾條國內大事就在他們的交談中閃逝而過。
Z持起酒壺,又將酒盞滿上,笑語間輕描淡寫。
「不了,就是問問而已。」
兩人再度碰杯之際,G抱著妹妹剝起螃蟹,電視畫面由JR延遲事故切進下一條新聞,內容為某位眾議院議員疑有外遇,進而遭其妻檢舉賄賂情事的最新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