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上篇敘述了東坡由杭赴密的其中三首作品,可見東坡面對離別,總是欣慨交心,與好友歡聚是無比的快樂,但卻也得面對曲終人散的落寞。
東坡於熙寧七年(西元1074年)九月初罷杭州通判,以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九月下旬離杭北上,經湖、蘇、常、潤、揚、楚、海諸州,於十二月三日抵達密州。在這六十多天裡,寫詩十餘首,而作詞達二十多首,一生創作生涯中,此階段填詞的密度最高,也是填詞數量唯一凌駕詩的時期。
薛瑞生《論蘇東坡及其詞》:東坡由杭赴密詞,道出了「行役之苦況,家國之痛感,仕途之浮沉,人生之悲涼」。東坡於途中先後會見各地因不滿新法而補外的舊雨新知,一站走過一站,客中送客,聚散匆匆,倍增宦遊漂泊之感。而歲月飄忽之感尤為濃烈,這時期的詞展現出許多「老」、「病」之嘆。如此消沉的意態,在東坡前此的文學中是不曾出現的。
這段時期,有兩首長調值得我們注意,一是本篇會介紹的《沁園春 赴密州早行 馬上寄子由》,另一是下篇介紹的《永遇樂 孫巨源以八月十五離海州》,都是東坡詞早期難得出現的體裁,而且風格迥異,前者言志,後者抒情,言志者豪壯,抒情者清麗委婉。
《醉落魄 蘇州閶(ㄔㄤ)門留別》
蒼顏華髮。故山歸計何時決。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
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涼吹頰。淚珠不用羅巾裛(ㄧˋ)。彈在羅衫,圖得見時說。
此詞是東坡留別友人的作品,東坡將歌妓視作自己淪落天涯時的知音。
上片寫思鄉之情。
「蒼顏華髮。故山歸計何時決」
「蒼顏」:蒼老的容顏。
「華髮」:黑白相雜的頭髮。
什麼時候可以決定回去家鄉的時間呢?
「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
「舊交」:以前的好朋友,因為反對新法都被貶官。
「新貴」:指王安石變法時,趨炎附勢的人。
「音書絕」:沒有任何消息,斷了聯繫。
我因反對新法而補外,不管是以前的朋友或是當朝的新貴都斷了聯繫,只有你還殷勤地為我設宴踐行。
下片寫與佳人依依惜別的深情。
「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涼吹頰」
「離亭」:離別的驛站。
「咽」:道盡了佳人的深情。
在離別的驛站裡,聽著你哀泣的歌聲中,秋天寒冷的細雨和涼風吹打著我的臉頰(外在環境與內心都很冷),我也將出閶門離去了。
「淚珠不用羅巾裛。彈在羅衫,圖得見時說」
「裛」:纏繞、包裹。
眼淚不需要把它拭去,任由它滴落在衣衫吧!等我們再次相會時,可以回憶起今日的離別,以此作為相知相惜的見證。
既是勸慰佳人,也是自我寬解,今日灑淚相別,但願後會有期。
熙寧七年(西元1074年)十一月下旬,東坡打算繞道先去齊州(山東濟南)探望久別的弟弟(蘇轍當時在齊州掌書記),再赴密州。 但因河道凍結,未能如願,只好由海州北上,直接前往密州。 就在赴密途中的某天早上,東坡作了《沁園春》,寄給子由。這是東坡第一次以詞體的形式和弟弟述說心情。
《沁園春》 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ㄔ)錦,朝露團團。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鬬(ㄉㄡ、)尊前。
上片,寫冬日早晨離開旅館,踏上征途的所見所感,充滿著淒清苦悶的氣氛,引申出許多人生的感嘆。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
寫出破曉時分,在孤寂的旅館,被雞鳴聲吵醒,空餘殘夢,但見旅店裡亮著青熒的燈光。
作者用「孤」、「野」、「旅」三個修飾詞放在每句第一個字,說明旅途中棲身荒村驛館之事實,也道出過客的孤苦心情。對仕途奔波或官場失意的人來說,冬日早行是件苦差事。
「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團團」
「漸」:領字,帶出描述早行途中所見景象。此外,領字可省略語句,也可變換語序,產生更緊湊的節奏感,能突顯語意、聲情的效果。
這裡的「漸」,也喚起一種時間意識,眼前所見種種,隨著時間變化逐漸呈現,空間變換與時間推移是相對的現象。 東坡詞的一大特色,就是能具體掌握景物與心境的變化歷程。
「摛」:舒展、鋪敘。
東坡剛上路時,月光應該還很亮,走了一段時間,月亮漸漸收起皎潔的光芒,這才發現,原來大地上鋪著一層明淨的霜雪。因為在明月照耀的雪地上,白茫茫一片,有時會弄不清楚是月光,還是霜。破曉時分,雲霞繚繞遠山,好像在天邊鋪展了美麗的錦緞,而道路兩旁的露水也漸漸變多了。
「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旅途(空間)愈行愈遠,時間也跟著不停的推移。 雲山渺渺似是看不盡的旅途;團團朝露,則如虛幻不實的短暫人生。引出東坡對生命的感嘆:以有限的生命如何去追求無窮的功名,像這樣執迷不悟,自然辛苦勞累,難怪總是缺少了歡樂。 低聲嘆息後,倚在馬背上,沉默不語,千頭萬緒的往事,不斷在心裡翻騰, 心情實在難以平靜。
下片,由此千端的往事中,回憶當年和弟弟初到汴京應試時的情況。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
「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兄弟兩人皆博學能文,並有輔君濟世的崇高理想。 引用杜甫《奉贈韋左承丈二十二韻》「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以表達當時才學抱負
宋仁宗嘉祐元年(西元1056年),兄弟兩人隨父出川赴京,第二年皆中進士。 當時東坡年二十二,弟弟年十九,兄弟聯名中榜,名動京師,與晉時陸機、陸雲兄弟同入洛陽的情形相似。他們不但年齡相仿,二陸深受西晉文壇元老張華之推崇,和二蘇得到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之激賞一樣。東坡與子由亦滿懷自信,相信憑藉淵博的學識,敏捷的才思,必能輔助君王達到堯舜的境界,所謂「此事何難」,可見當時銳氣,以為心中的理想輕易便能實現。
「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鬬尊前」
「卒歲」:終其身之意。《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優哉游哉,聊以卒歲。」
「且鬬尊前」:且在酒筵上取樂。 「鬬」:喜樂戲耍。 引用杜甫《漫興》:「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及牛僧孺《席上贈劉夢得》:「休論世上升沈事,且鬬尊前見在身。」
如今東坡已三十九歲,離開京師三年,現正奔波於前往密州治所的途中,不但「致君堯舜」的理想落空,兩兄弟也因在不同地方任官而多年不能相見。回憶當時,對照今日,深感人生實難,遂生無限感慨。
在感嘆之餘,東坡亦體悟到一種自處的態度:一個人之能否被重用,是由外在的情勢所支配,並不因個人主觀的願望而有所轉變。但,難道就無法自己做主? 其實不然。 東坡以為出來做事或隱居獨處是自己可以決定的,心態上可稍作調整,不需要身心都陷入憂愁苦悶中,有時不妨悠然閒處,當個旁觀者。 如此一來,人便能從生活的桎梏中得到解脫,心境會曠達得多。
至於不被重用之時,應如何自處呢? 東坡認為只要身體強健,終其一生悠閒度日,且能飲酒作樂,那就不錯了。這表面的灑脫,難掩心中壯志難酬的失落之感!
此詞是東坡早期作品中難得一見的長調,文筆揮灑,敘述與議論交錯運用,於詞中直抒胸臆。東坡赴密州,期盼與弟弟會面,心裡必然想著應以如何的心情面對多年不見的弟弟。當時年少,意氣風發,致君堯舜的理想如今何在?東坡試圖喚起這想法,旨在提振自己,不往下墜。另一方面,想起弟弟,東坡自然意識到作為兄長的責任,不能處於悲哀之中,希望能以一種開闊的心境,調整自己,同時也可寬慰對方。
下篇預告:東坡輾轉徘徊,終於抵達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