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13) - 老病之嘆

東坡將行，於熙寧七年九月二十日，往別西湖南北二山中的道友，其實亦是與西湖告別的最後一遊。東坡說，他有一種神秘的感覺，自來西湖，每到之處，常常覺得這個地方，從前都曾來過，印象猶很清晰，他歸之為前生舊遊的記憶，「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中，有「過舊遊」詩：「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遊，更欲洞霄為隱吏，一庵閑地且相留。」

楊繪有事於湖州，與東坡同舟離杭；張先、陳舜俞約東坡同訪湖州太守李常。李常，字公擇，建昌人，少時讀書於廬山白石僧舍，手自抄書，幾至兩目盡盲，既登進士第，將書藏於老家。熙寧初，任秘閣校理，至地方當知州，不脫學人從政本色。

東坡在京口與楊繪相別，席上作《醉落魄》詞以贈，這闕詞，不是抒寫一般的離情別緒，別有一番「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傷。一則是與元素同為蜀人，都是滿懷理想從那物產豐饒的四川出仕，現在都一樣流落到杭州，歸鄉無期；二則自己初出茅廬，一中小人的讒言，立即得罪外放，而元素是皇帝的愛將，位在要津，亦因反對新法而補外。此詞充滿了哀戚。詞牌的選擇亦透露了東坡的心境。

《醉落魄 席上呈楊元素》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ㄏㄨㄢˊ）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上片感慨人生，流露出許多無奈。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
沒多久前才離別，感嘆人生就像浮萍一樣漂泊不定。

「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離索」：離群索居。
雖然偶爾相遇，卻又馬上要分離。因為自己太多的愁苦，導致身體衰老生病，反省過往，好像以前都做錯了。

與其說病，不如說是種不得志的情緒，他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外放多年，看到百姓的苦難，他又頗多同情，而自己能為他們做什麼呢？難道自己錯了嗎？這是一種牢騷的情緒，也是一種無奈，還有一種不滿。

下片勸慰友人，增添許多深情。

「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
這杯離別的酒你就不要再推卻了，你我都是在外奔波之人，多少次為別離而傷心。

「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雖我辜負了歸隱故鄉的約定，可我還總是向西望著四川峨眉，期盼著回家的日子早日到來。

十月，東坡在這一年中 ，第三次到蘇州，再為蘇州太守王規父席上的嘉賓，座中有與相熟的歌妓，顏色淒然地一再問他：「這回去了，還回來不 ？」東坡深為感動，作《阮郎歸》一詞，東坡刻意選擇此詞牌，意在言外，詞序如下
一年三過蘇，最後赴密州時，有問「這回來不來？」其色淒然（以前是巡縣經過蘇州，但是這次是前往密州，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太守王規父嘉之，令作此詞

《阮郎歸》
一年三度過蘇臺。清尊長是開。佳人相問苦相猜。這回來不來。
情未盡，老先催。人生真可咍（ㄏㄞ）。他年桃李阿誰栽，劉郎雙鬢衰。

上片描述宴席的場景。

「一年三度過蘇臺。清尊長是開」
「尊」：酒杯。
「開」：開懷暢飲。
這一年第三次經過蘇州，宴席上我開懷暢飲著酒。

「佳人相問苦相猜。這回來不來」
身旁的歌妓熱情款待，並詢問下次什麼時候回來？（因為大家都喜歡東坡，期待第四次的會面）

下片因景抒情。東坡無法回答歌女的問題，只能以別的方式說明。

「情未盡，老先催。人生真可咍」
「咍」：當時的楚語，嗤笑，譏笑。
我跟大家的情誼還沒結束，還是會思念你們，有機會我一定會回來。可是時光只會催促著年華老去，並不理解人世間的多情，如此的人生真是可笑！

「他年桃李阿誰栽，劉郎雙鬢衰」
引用了唐朝劉禹錫的典故。

唐劉禹錫，因參與永貞革新後被貶流放郎州十年，召至京師等候新職，寫了一首詩《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 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 儘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因前面這首詩又觸怒了當時權貴，再度被貶，十三年後再度奉詔回京師，又作了《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東坡也是與當時的變法不合，而自請外放，因此以劉郎自比。料想再來的時候，恐怕已經老了吧。這也是在感慨時光易逝，還有對友情的不捨。

「老先催」、「雙鬢衰」這兩句可知東坡當時的意志比較消沈。

過京口，與同年胡宗愈（完夫），王存（正仲），孫洙（巨源）劇飲，與李公擇書：「此乃天幸，既得與老兄，又途中與完夫，正仲， 巨源相會，所至輒作劇飮笑樂，人生如此有幾，未知他日能復繼此否？」孫巨源欲往海州，遂與同行。難得歡聚，孫巨源認為當著良辰美景，請東坡作詞一首，東坡援筆立就 ，作《采桑子》一詞，詞序如下
潤州甘露寺多景樓，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余同孫巨源、王正仲參會於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孫巨源、王正仲與東坡）皆一時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為希遇。飲闌，巨源請於余曰：「殘霞晚照，非奇才不盡。」余作此詞。

《采桑子》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病」：除了外在的身體，也暗喻內心的痛苦。
「多景樓」：北固山後峯、下臨長江，三面環水，登樓四望，美景盡收眼底，曾被贊爲天下江山第一樓。

我們這群人情感本來就很豐富，難免因為心情不好而生病。此時在多景樓中難得相遇，飲酒作樂，可是人生快樂的事都非常短暫，回頭一笑轉眼成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停杯」：放下酒杯。
「醉臉」：醉後臉上泛起的紅潤。
「春融」：像春日一樣暖和。
我放下酒杯，專心聽著樂曲，彈琵琶的女子，技術嫻熟的演奏著動人的音樂，臉上泛起像春日般的紅暈，猶如江邊斜照的夕陽，美麗動人。

下篇預告：東坡由杭赴密詞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