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筆文字的情節

2020/01/31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到了年節或在重大活動上，主管們都樂於指派我寫卡片給作家老師們，或說要升我為「卡片部部長」，或說我這是一雙「卡片玉手」。也許因我曾於耶誕節為每位主管與同事寫下專屬的卡片，讓他們發現了我在這方面的「特質」；在這個追求效率而訴諸制式化的時代，手寫卡片無論於誰，似乎都真摯得出人意料。而我的字跡被讚美為「漂亮得像是印刷的」，雖然不乏禮貌上的客套，但是無論聽到幾次諸如此類的評語，都還是令我開心。其實，我的這種能力──不拘收件對象與卡片規格，毋須起草，只要落筆就能寫出既個人化又具篇幅的內容──都是多年來的積累吧。
　　從小，便一直熱衷於親筆文字的交流。國中時，與彼時的閨蜜寫交換日記，一寫就寫了三年；升上高中，與世界各國的筆友通信，還寫到了中國大陸（這些筆友大多未曾謀面，但迄今仍保持聯繫）。到了大學，開始寫起日記，縱橫時空，領著過去、現在、未來的自己互訴衷腸。

　　我能等待。寫一卡片、一封信，短則數十分鐘，長則需要好幾天。然而在封起信封的剎那，被密密麻麻的我的文字承載的我的心意、思緒（偶爾還會將自製的押花黏在信上），在未來的某一天就會被送到某個人手上，為某人所讀，對某人引起一些反應，在心中激起或大或小的波瀾。
　　我也能等待。等待朋友送返交換日記，等待筆友坐飛機而來的回信，等待故人幾年一次的問候……等待的時間，短則幾節課，長要數月、數年，我卻不以為意；這些親筆寫下的文字，真有置時間於度外的魔法。

　　寫卡片、信件，即文字代替本人的相見與對話。有時候，比起見著本人，文字更能穿透外在事物的限制，讓彼此更能了解接近真實的對方。我們或許能自對方的筆跡窺知一個人的性格，但對方的相貌、學歷、財富、職業、人際……於字裡行間裡，除非本人透露，否則隱隱然如無數道的伏流。當然，因為見不到本人，偽裝起來更容易，但我寧可相信魚雁往返的真誠──在信裡，我們不用假裝自己很厲害，拋開世俗加諸的包袱，沒有競爭，沒有比較，而且不再視真情流露為軟弱的表現；我們大可放膽將自己的擔憂、畏怯與私心吐露給遠方一個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收信人，彼此之間互重交流，非因對方長得看好、家境富有……只因「你是你」，因那溫熱吞吐的生息，因那行於世間的軀體，因那獨一無二的靈魂。

　　至今，我仍嚮往著親筆信函的交流方式。所以讀齊邦媛的《巨流河》，看簡媜的《我為你灑下月光：獻給被愛神附身的人》，最愛的是筆者與人通信的段落。我愛看他們相互描述生活近況，儘管是再怎麼微不足道的瑣事，在對方讀來都無比新鮮有趣（憑藉文字想像的樂趣很大）；我愛看他們分享閱讀書籍、觀看電影、聆聽音樂的心得，這些感悟無一不蘊含著雙方的人生觀……湊巧的是，在齊與簡的這兩本書中，與她們最親近的筆友都是基督徒，所以我也愛看他們對《聖經》的闡釋與理解，愛看他們怎麼藉由信仰去化解眼前的瓶頸，愛看他們如何從上帝得到答案，或仍繼續保有未解的困惑。而《傲慢與偏見》裡的達西先生，寫信又是多麼慎重啊──也許出於紳士的自我要求，用字偏好四個音節，寫信總要字斟句酌。

　　只要思及有關「寫信」的事，總會想起木心的〈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經常被朋友開玩笑道「很像古人」，連我自己都覺得，我要活在木心或者父母的年代，適應起來應該不大困難──自己的這種「復古」情節，不啻是對速食時代的一種反叛；現代生活因為節奏「快速」，在情感與記憶上「容易改變」，而我多想在這樣的洪流裡為自己築霸為巢。
　　不過，這幾年來收到的卡片與信件太多，我無法將所有的都保存下來。然而，至今還完好躺在老家房間抽屜裡的，一封封情真意摯得無可取代。比如國中輔導老師在一封2016年回信裡的簽名處旁寫道：「長大後很少有機會寫信，為此找出青春時珍藏的信紙（大概二十年！），有些斑駁，請見諒唷。都是歲月的痕跡呀！……」──讀來，親筆文字的魔法乍現眼前，兩位身處異地的少女走過了橫跨二十載的橋梁，相互凝視言語。
　　又如國小六年級以來，從同一位暗戀者那裡收到的卡片（這名男生在我每年生日，都是自己騎著腳踏車，將禮物與卡片送來我家門口，親手交到我手上的；基於對這份心意的敬意，將這些卡片保留下來）：

　　「雖然我們都快畢業了，但你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希望你能繼續努力，再次超越自己創下的紀錄，也希望你開開心心度過每一天。祝福你有一個愉快的生日。」

　　「我還是先謝謝你送我的卡片，真的很特別。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你不要介意。的確，畢業的時候真的很感傷，到時候，我應該會捨不得，那你呢？你的打算是什麼？我會懷念在學校的那段日子，因為我曾經在那裡，開心過，也認真過，想要把握光陰，去做讓自己不會後悔的事。我自己從國小畢業後，才體悟到要好好地把握，時間錯過是不會再回來的。祝福你，能心想事成，在我們班作最優秀的第一名，期待你能做到。」

　　「有時候，我很感激你給予我的建議。我有時會認真地思考自己的問題，聽了你的話，我會改進的。或許你所建議的寫信方式不大適合我，但我會盡量跟他們溝通。今天是你的生日，或許有人已經提早送你卡片了，但當天送你，才能代表今年生日的意義，也許這有點矛盾，但代表我的心意。跟你同班的日子不久了，但願你在今年能留下美好的回憶。」

　　雖然現在收到卡片與信件不再如從前頻仍，但只要還活著，我們就會不斷地收到形式不一、長短不同的訊息。有一首讚美詩歌名為〈想寫的信，寫在雲朵上〉──其實，我們每一天都寫信、收信；或寫在雲上、心上，或寫在我們的思想、言語及行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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