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一本書都可以找出一種特殊的生活背景觸發作者在當時當地創作的話,《下午茶》從中時晚報時代副刊一通隨便寫什麼都可以的邀稿電話演變成今天的面貌,它的背景無疑地就是企圖從現實世界脫逃的那般渴望。」
──《下午茶˙粗茶淡飯(原序節錄)》
簡媜的《
下午茶》,印象中購於14、15歲,用於寫作上的參考。
彼時,正在寫一部二次創作的小說,內容充滿天馬行空的想像:即將要考基測的女主角(我)無意間闖入結界,因而穿越到漫畫的世界裡去。她一邊摸索漫畫世界的運作規則,試圖找出重回現實世界的方法,一邊適應「不尋常」的異地生活,與漫畫角色打交道、做朋友、談戀愛,並去經歷屬於那個世界的冒險……過程中,女主角必須磨掉原有的傲氣,具備真正的自信和勇氣,才得以回到原本生活的世界,繼續為現實人生奮鬥……
國三考生的生活顯然太沉悶了。
我得設法鑽入漫畫的世界,尋求一點變化和色彩──看樣子,國中時期的我,寧可選擇漫畫裡的生死鬥,也不要學校裡大大小小的考試。總之,漫畫的故事背景發生在日本,當時我天真地想:既在日本,就少不了傳統的和式建築;既在和室裡,就不能沒有茶……茶呀,我不會喝,更不會寫咯!
於是,我買下《下午茶》,想要效法書中泡茶的手法;光看那直白的書名、那鋪著茶葉的書封,寫的人又是名作家,便快手放入網路書店的購物車裡。誰知道,幾天後收到書一看,《下午茶》同我料想的,簡直差有幾千里遠──不是簡媜寫不好,而是「寫得太好」,中學年紀的我不僅「讀不甚明」,更是「缺乏閱讀的耐性」。
十幾歲的我,能讀小說,卻不能讀散文。
而我尤愛看《哈利波特》、《納尼亞傳奇》等長篇奇幻小說,當時只覺得散文平淡無奇,沒有小說漫天蓋地的鋪陳與過癮的「Fancy」元素,讀者也毋須廢寢忘食地與整部浩大的故事纏綿……每每讀完巨幅小說,我都要忍不住呼出一口滿足的氣息,像是終於完成幾千片的拼圖,像是流浪的旅程終於告一段落,無數個白日黑夜的專注全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
然而,散文卻不是如此──散文多比小說短,結構也較輕,沒有大個兒的忸怩與笨重,當然也沒有大個兒的詳盡和鋪敘。我讀散文,竟屢次感到悵然若失──我時常覺得散文結束得太快,很想窺探那墨字後的全部,不放過任何細節,卻不得其門而入……而我僅止於門前,皺著眉頭,盤手徘徊,耐不住性子。
沒想到,我居然在誤打誤撞下,買下了一部散文集。而我擁有此生的第一本散文集──準確地說,是小品文集──其篇幅小巧得讓我愕然;七年前,我穿著藕粉和酒紅相貼的學校運動服,立在書桌旁,滿臉不可置信地翻閱這樣的集子:
《下午茶》全書有「兩輯」,第一輯〈下午茶〉裡分為「器」「茗」「韻」三卷,顧名思義,寫的是茶具、茶葉和其他有關於「茶」的人事物;第二輯叫做〈一碟流星〉,依照文學史、文學人物、文學境界、文學品鑑、文學與自然……等脈絡下筆。而〈下午茶〉各篇多落在五百至一千餘字,〈一碟流星〉裡字數最多的篇章才約五百字,其他較短的更只有一百餘字,僅僅是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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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茶》身型玲瓏,猶一身素淨,整身散發走過歲月風雨的氣質,與青少女憧憬的曳地蓬蓬公主裙,難免形成落差──令我訝異的是,這散文集的篇幅已經短成這樣了,我竟然不是篇篇都能讀懂,甚至看不懂的篇什還更多哩!
中學時讀不甚明,首先是簡媜使用的語彙和意象很「高級」,十分獨特,鮮少出現在我慣讀的小說裡。看簡媜在〈茶則〉裡,如何從一個迎風的窗口寫到了煮水的茶几,眼光的著落又是多麼地細膩:
「他立在窗口有一會兒了,冬天的陽光進來小坐,風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風。窗台上掛著的螃蟹蘭伸出長爪開著一朵紅蟹夾,不剪風的長袖,也不剪陽光的游絲,這樣平和的午後不該存有敵意的。風偶爾翻身,半片陽光照在茶几上,電壺一陰一陽,水聲喧嘩,爐座上的一點紅燈便有了熱鬧的感覺。但壺嘴浮昇著煙,經陽光一照,倒像人世的聒絮,看久了,又覺得是即將被遺忘的一切記憶。」
再看〈陽光手印〉也採取相似的筆法,寫迎接早晨的座山:
「幾條晨光,像蠶絲捻的繩,自東方拋來,捆收紗帳般的霧,霧太活,收不攏;千棵松的短針勾了霧角,萬隻蟬的小嘴咬了霧幔,雄壯的山巒忽然翻身,又壓去了半匹。你看到陽光一個大巴掌推傾山壁,把霧收清楚了。金黃色的印子留在山的臉上,半邊醒半邊睡。」……螃蟹蘭能「剪」風的長袖和陽光的游絲,風也會「翻身」,而壺嘴的蒸煙原來是世上的絮叨和記憶;晨光用「拋」的,霧是「活」的,而松針「勾」霧角,蟬嘴「咬」霧幔,手印「留」山嶺──坦白說,一般人若要描寫上述的景物,是不太使用簡媜筆下的這些動詞和形容詞的。
其他句例還有:「讓茶葉遛躂著香」(〈茶具〉)而非「茶葉冒著香」;以及「第一聲雞啼在竹夜間繞了半匝,終於跌破在窗台上」(〈小茶壺嘴兒〉),而非「雞啼響徹竹林間,最後落在窗台上」等等。
再來,《下午茶》的情致對我這般平常少女而言,也過於「高尚」;文章既短,簡媜又以茶喻人生,這部散文集因而不時流露禪意,好像在說:來此煩憂世間走一遭,自絕於外,又身在其中;作者也毋須道破,讀者自有體會。表面上,《下午茶》收錄的都是簡單的感想和故事,我卻總覺得裡頭均是「話中有話」,但又無法清楚地指出來。試想這名嗜讀奇幻小說的少女,端坐在從容無爭的優雅婦人面前,眼睛直盯著自己杯中的奶茶,因為不解其意或者情趣不同而囁嚅的樣子……
圖片來源 ∕ 「曬書店×新營市民學堂」臉書粉絲專頁
「他不記得柚茶的味道了,只記得有一年大水進屋,他在漂浮的什器上看到一條紅棉繩,輕輕地勒著他年輕年幼的心肉。雨停之後,他仍然牽著那箱淨水器,夾緊一冊說明書,沿著街道上黃濁的積水前進,好像那一彎水渠剛溶過一顆柚茶,他若走到盡頭,應該可以看見一條紅棉繩,以及他的阿嬤。」(〈浮柚〉)
「一切都已太晚。山腰上的小茶館關門了,附近的山民相互招呼著,各自回到茶園中的宅舍。我們只能坐在路旁的石階,遙望對面山巒中的一間農舍,在太平盛世裡點起他們的晚燈。……『不甘心哪!』你這麼說。我反而覺得懸石已落,不用再想翻案文章。我們既然改變不了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悵春水滔滔東流。『當作我欠你一杯茶吧!』……今年的秋天或明年的春天,山裏茶園仍有採茶的人吧,但我不忍告訴你,我們的杯裡永遠只有一淌白水。」(〈晚茶〉)
初讀時不明白,寫柚茶何以寫到紅棉繩,又要提及自己的阿嬤,數年後再看,忽然可以了解,儘管成年後的「他」忘卻了柚茶的味道,難忘的是孩提時在淋雨之後,阿嬤總會摸出紅繩捆好的柚茶,讓他熱熱地喝下;後來長大了,必須歷經人生的風風雨雨,但只要繼續前進,前進……生命的長河一到頭,也許他就能見著殷切懷念的阿嬤吧!還有,在〈晚茶〉裡,簡媜究竟想藉一杯因遲行而錯過的茶說什麼?原來是一段無力回復的感情,彼此的杯裡只剩下白水。
「她穿過喧嘩的市街,從鞭炮的迷霧中走出來,頓時覺得整個城市在她眼前開始溶化,招搖的招牌像一塊塊的巧克力,散發甜膩的字體;奔馳的車輛像滾動的七彩情人糖,不斷地挑撥她的感官。她感到不耐,對大臉盆似的城市裡的一切肢體感到厭煩。在溶化成巧克力甜漿的城市尚未淹沒她之前,回到蝸居的公寓。她想,巧克力大概沒有茶泡飯好吃,雖然別人不這麼認為。」(〈茶泡飯〉)
這段話,形容的則是都會女子的心境,也是我在中學時代不甚了了、迄今才讀出它的弦外之音的:單身十年,縱有孤獨之感,樸實的茶泡飯終究比情人節的巧克力美味──簡媜以「茶泡飯」比喻獨身生活的簡單平實,坐看旁人沐浴在愛河之中,單身女子五味雜陳,最後寧棄象徵愛情的巧克力,也不願去變動現在的生活……
簡媜寫《下午茶》,或真實,或虛構,或虛實相摻,寫的其實都是她自己。她自己喝茶,也賞玩茶具,因而寫成這一篇篇以「茗」和「器」為題的散文。簡媜在畫廊咖啡店裡寫〈浮柚〉,窗外正是奔瀉的夏日雷雨,避雨的是她自己;在台北火車站的地下街點覆盆子茶,編了大A和小a的故事,也寫出了篇〈覆盆子茶〉,受騙的是她自己。
「如果,每一本書都可以找出一種特殊的生活背景觸發作者在當時當地創作的話,《下午茶》從中時晚報時代副刊一通隨便寫什麼都可以的邀稿電話演變成今天的面貌,它的背景無疑地就是企圖從現實世界脫逃的那般渴望。」
國三時讀來,《下午茶》「高級又高尚」的「缺點」,如今成為它的優點;散文的短小與含蓄,亦成最大的魅力所在──而那部二次創作的小說終是沒有寫成。寫完序章,它便停住了。
七年後的現在,我成為喜愛散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