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莎樂美
露‧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1861-1937),出身自俄國貴族家庭,以擅於描述女性情感心理的心理分析師。根據一些外部資料,1882年莎樂美前往羅馬,結識了作家Paul Rée,男方向女方求婚遭拒,莎樂美對婚姻沒興趣、提議建立「讀書公社」,Rée拉了尼采進來,莎樂美嬉稱「三人同盟」。尼采一眼看到莎樂美也暈船了,立刻告白遭拒。兩人結識時,尼采38歲,莎樂美21歲,兩人相差17歲。兩位男仕皆對莎樂美傾心,三人關係隨即破裂。
依據後人整理的莎樂美遺稿自傳(Lebensrückblick,有兩個書名跛腳的簡中譯本),兩人之間有湖邊划船約會,儘管莎樂美對年長、悲觀主義尼采的性吸引力表示還好,但還是很享受沉浸在那時的約會中,欣賞尼采孤獨與思想風采。莎樂美是不婚主義與不生主義者,不喜歡世俗婚姻的定義,認為兩人關係的思想無法完美調合、尚未達到精神和相互瞭解,並批評「男人都只是想把女人搞上床」,對尼采喊「去找妓女吧,除非有互愛和瞭解的基礎,你無法擁有我!」。尼采詮釋她為什麼始終不「獻身於」自己,「[即使]我可以借用她的身體,但身體一直是她自己的」。
《妹》中與莎樂美的段落集中在第五章、尾章及散落全書。尼采描述著莎樂美對他產生的性吸引力:
露在服裝方面刻意單純化,只強調了身體上那富有挑逗性的輪廓,而她那強烈的香水味就像海倫那可愛的裸體那樣撩人,召喚人們走向熱情,走向愛神的神祕儀式。
推敲來看,兩人關係是這樣的:莎樂美以投入一個被追求著的女人身份來展現自己與尼采獨處,在男女吸引力上享受著智識與機趣的對談,但始終並未讓尼采逾舉,因為莎樂美對性較不感興趣。在單獨相處中,莎樂美稱對自己如豔后克麗奧佩脫拉(Cleopatra)聰明豔美(可能包括身世認同)的形像感到自我嫌惡,並告訴尼采「我們不能再扮演奧維德(Ovid)式情人的關係了[註]」。兩人之間藝文交流,文青指數破表,動輒援引各種當時藝術思想及古代神喻來比喻彼此。尼采形容她「有點太聰明了」、「這位女弟子變成了我的教師」。
尼采主觀認為,莎樂美一面「受到俄國虛無主義學派的薰陶,己經選擇女性的解脫,拋棄了市儈道德的緊身衣」,但面仍受著托爾斯泰式「性即魔鬼」禁慾主義束縛;而尼采一面被莎樂美牽引要真正拋棄中產階級道德束縛,但路德教派「小牧師」的良心仍然「反抗露的淫蕩裸體」。莎樂美也試圖以科學主義、社會主義/猶太平等主義及托爾斯泰主義影響尼采思想(尼采自陳那幾年著作確實被影響了)。第五章末節,尼采引述古希臘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多的和諧論,「在露的懷抱中」扣連到尼采發明了「宇宙的愛根植於人類器官的愛」講法。對理性、知識、宇宙和上帝的顛倒,「露以她的熱情身體的直率儀式所教導我」。
尼采被莎樂美甩後,奮發完成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3-1885),除了超人和上帝已死,也包括著名的鞭子比喻和對男女慾望的看法。莎樂美也於1894年出版了向世人介紹尼采思想的書,可惜當時尼采已發瘋無法讀到。晚年尼采最後敘到,「雖然她殺了我,但我仍將信任她」,
我當時愛她,現在也愛她:我為失去一個所愛的女人而哀傷,這個女人是很有美德的,因為她超越美德,她是很慈悲的,因為她超越慈悲,把我歸還到我自己身上,歸還到我的真正與統一的生命上。
女人們,要讓男人永遠記得妳,知道該怎麼做了。男人被甩了仍大方承認並讚揚女方,也是很了不起的。
那些女人教會尼采的事與思想
全書尼采圍繞了一個想法,不斷地將女人看作是理性、知識、道德之外的生命自然本身。諸如"用道德評判她是沒意義的,因為女人即道德本身"、既是天使也是惡魔等文學式講法。女人是子宮如其自身,而對男人而言宛若生命原初;在他面前女人向他展現的,他如被攫住般的熱情生命,讓男人想起自己的身體與熱切。
向現今看,這般想法和美國1970年代後、帶有神祕主義色彩的差異女性主義接近,傾向反方向地抬高、重新肯定原先被視作低下的刻板女性價值;又如德希達《馬刺:尼采的風格》,討論女人=非真理的講法。當時近代科學發展而流行的女性中心論,基於生物事實反向肯定女性作為自然/生命的優先性。也可追溯到十九世紀非理性主義思想,繼承了叔本華藉由反對康德物自身、提出意志概念的工作,在後來現象學的繁複理論之前,十九世紀已流行著先於理性的生命身體,將物自身橫向類比於身體本身:
我使用anatomical(解剖學的)一詞,[..]因為此事環繞著一個字打轉,是德國人通常用來描述陰道的字。[..]而肉體就像徵著我們隱藏在神祕生命中不為人知的傾向。
當露僅僅藉著一句話或一個手勢,就足夠讓我性愛生命的彈簧產生動作時。我並不是位於我身體外面,[..]反而是在我的身體裡面,[..]
十九世紀文藝男女,像是排迴在基督教禁慾主義與重視情感浪漫主義、解放身體自然主義的十字路口之間。兩人在湖中約會擁抱生命的情調——不同於康德,眾所皆知康德範圍人生侷限在大學到住所的步行之間,尼采開玩笑說,如果有人硬拉著康德去海邊,他會變不一樣?
《妹》中勇於自我揭露私生活的文體,除了參照了許多同輩——盧梭、
司馬達(Stendhal)、拜倫(以戀姊聞名)、叔本華、喬治桑等——但也樹立自己的審美要求,拒絕炫耀式的、描寫無意義細節色情小說的、或僅是將他人寫進作品賺錢。尼采對同輩的汲取閱讀中,也富含自我投射——比如想像如果叔本華的母親是自己母親,其情人活躍的寡婦生活是否使作為兒子的自己免除悲運,諸如此類。本書所涉略的對話對象,可能已經是初具雛型的「慾望系譜學」。與妹妹關係儘管難以啟齒、難以被世人理解,其深思熟慮所選擇的講法,打動讀者的真誠性。
尼采的哲學思想表現了先於理性、知識與道德的生命優位;而身體、慾望和男女關係扮演了其中重要成份。如果我們將這些成份放回哲人的偉大思想,將永劫回歸的點子,部份歸功回人妻「伯爵夫人」對尼采的床上教導?這些成份足以供作我們,導正哲學沒有身體、沒有性別、沒有慾望的傾向,提供二十世紀身體現象學、解構主義、情感轉向與性別研究的重要參照。
所以,尼采厭女嗎?
女性主義接著反問:難道這般過份讚頌女性,不是只是厭女情結的顛倒嗎?尼采是否是女神崇拜情結,反倒成為女性枷鎖,而與女性本身經驗無關?
確實,尼采反覆出現割斷女人喉嚨幻想場景意象、「每個女人都是妓女」、鞭子等奇妙想法與文學性比喻,很難與厭女指控脫勾。也偶有自覺要對自己所被吸引的女人「加上問號」、「對女人的信仰是一種偶像崇拜」,以及尼采在邂逅許多女性後的「可悲結論:女人並不是比男人更高貴的生命,只是我們對神祇以及半神祇的求導玫我們把"永恆的女性"奉為神祇」。
退一步言,儘管只出自男性單方聲音,對於生命中所有女性,尼采總是不斷嘗試從她展現出的言行舉止,推敲她自身的想法及同樣所束的命運,理解每個女人自己本身。在男女關係中,尼采不斷將自己描述為被吸引的、並且相對位置低下的,自己儘是受賜償地有幸在女人身旁、感恩生命的豐盛給予、並思索其對自己生命命運的啟示。尼采認為的男子氣概,總是在被女人勾引、挑戰、賤踏的受挫後,起身回應的。知名鞭子比喻,可能也需從男人需理解女性心思(但非自我感覺良好)、順應期待回應女人需求的角度來看。
「三人同盟」解散時,那張知名的紀念合照,據莎樂美自傳,這是尼采的點子,對其很得意。尼采和Rée一起站在前面,由後方坐在馬車上的莎樂美拿著鞭子,向前作勢鞭打——這究竟是誰鞭打誰呢?
許多非理性主義的男性哲學家被貼上厭女,但另一個極端是一切皆厭女、沉默什麼都不說、或離群居所的原子個人主義。如何理解這些男性勇於揭露自己想法、慾望與佔據重要位置,可能在於相互性——男女間的相互往來、慾望對方與相互自我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