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內的蕭狂,體制外的信仰,誰帶你出征?
「你想摳的時候,看我怎麼扭腰擺臀的把你夾住,但別擔心,該揩到油還是有的,再怎麼樣,還是會讓你扯到我的內褲。」
以上的情境,是一位八大小姐,在曉嫚採訪的過程中,提議可以「展演」的性服務按摩流程裡的技巧,對從業者來說,這無疑是讓客戶滿意,以及避免自己遭受更多傷害的「職場經驗」。我們開著玩笑說,也許今天換成男性作家,是不是直接真槍實彈的操一場,才能叫一線直擊與取材。但再怎麽說作為一位生理女性,實在難以想像多那一條命根子成就多少差異?曉嫚也苦惱著,這也讓她以著女性視角從《性感槍手》開啟了八大產業的觀察和創作,有錢就能春宵一刻,買妹不怕買不到,是一種男性權力的施展和擴現,而什麼樣的供需市場,容納了這樣的暗自繁榮的生態?
曉嫚平常的工作環境是雙螢幕,筆電旁邊的是繪圖平板,使用時還會戴雙指手套防止手汗和油把螢幕弄髒
從一位資深的政治線週刊記者,過渡到成為描繪性產業的小說作者,曉嫚無疑是各樣職場修羅競技的一位見證者。非常熟悉採訪與被採訪的狀態,我們幾乎是隨時「攻守互換」的進行著採訪,許多正經八百的嚴肅事,就在談笑鬧的過程裡一一被牽引出。不論是記者跑新聞、小說搜素材、還是為台灣金字塔頂端的權貴們擔任代筆出書,每一個身份,其實都練就了曉嫚傾聽與共情的能力,如她所說:「面對受訪者時,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和他們精神同步,即使和自己的價值觀相絀,也盡可能在當下去同理對方做出的選擇。」希望自己能盡最大可能的投入女性敘事者的視角裡,不帶批判指教的進入不同的世界觀。
曉嫚舉例,在面對八大產業的採訪裡,最困難的不是小姐或幹部們對於曉嫚這個有著「記者」身份印記的芥蒂,他們害怕或厭惡的不是事件的揭露,而是不想被「傲慢的菁英階級」給教訓了。
類似的話,才讓曉嫚切身了解到,自己所處的立場、社會位階、擁有的教育、環境資源,都可能形塑成一種傲慢。我們很難想像八大產業裡的小姐們,面對問題的第一反應,可能都是我們極為陌生的,例如當我問及站在金錢、權力、暴力的黑水風暴裡,她們多是如何處理或者面對「恐懼」?曉嫚轉述的說道:「養小鬼、色鬼、拜豬八戒、送嬰靈、下降頭」都是尋常法,求神問卜時,也經常有:「要怎麼與有婦之夫交往,而且關係可以長存?」的問句,或者祈求讓皮膚光滑細緻的符咒,這其實也就深刻印照了,八大從業者的經驗裡,任何既有的體制(警政系統、職場規範、一般通俗的社會價值與觀感等)多半帶來傷害,這個特殊的從業環境,互信度是極低的,什麼月薪、合約、保障,這些事都不是立刻獲利了結,哪來安全感可言?於是寧可問蒼天,相信民間鬼神會帶她們出征。
某受訪者提供曉嫚所偷拍的包廂照:廂室內平時是昏暗的黃色光線,如果警察臨檢就會全店開到全亮,按摩床也很窄,通常店家會把所有能用的空間都隔間。
從性感槍手到風塵群像的創作旅途,提起之中另曉嫚感到最挫折的竟是各式各樣的荒腔走板、想得到、想不到的合約問題。曉嫚說:「對一個沒啥名氣的小作者,該據理力爭的當然得吵下去,但其實最常對抗體制的方法也就是以拖代辯。」當面對甲方跟妳說:「妳要是沒賣完一刷就GG了!」,面對最想寫的創作提案並非真的順應市場需要,面對甲方突然要妳拋下談定的作品,去接低於自己市場行情三倍的代筆稿,只為正處選戰中心的「大人物」速寫出書,又是威脅,又是百般要妳理解大環境無奈的,要讓一部作品順利問世,的確得時刻扶著心臟。但這一切的鳥事,哪是讀者要在乎、得關心的,書沒寫出來,其他也都甭談。
當然有壞也有好,當我狡黠地問起曉嫚當時為何選擇方格子當作《風塵群像》的書寫平台?難道這裡真的是與讀者對話更好的地方嗎?本想說先給曉嫚打個預防針,要她放心說、盡量說,我總之會斟酌寫 (誤...,卻沒想到,曉嫚給了我全是正面的回饋,途中還提醒曉嫚,妳真的不用幫我們業配,但她說:
從一開始洽談成為方格子簽約作者時,我就沒在客氣的。
畢竟也不是簽約新手,職場的惡人惡像也沒少看過,所幸這裡的「非專屬授權合約」將作品的權利與版權,全權交付作者自己,是更符合數位時代的出版需求,原先在臉書連載的《風塵群象》作為《性感槍手》的延伸,也是希望可以將更多人物故事的模樣,充分、完整的書寫出來。而像「展演空間」的方格子,拿掉了對創作者指手畫腳的限制,比起臉書也有更好的展部空間,得以去整理、闡述、包裝那些已經開了頭的人物筆記。曉嫚說也許是記者的天職感,覺得是自己拿下這個題目,就得由她來完成。
談創作前,先被社會碾壓過一遍遍
其實回到採訪的開始,曉嫚的起頭已經相當具有故事節奏,她將自己35歲前的人生,暫時瓜分了三個階段,她說25歲以前,搞不清怎麼工作、摸不懂職場的人際關係,在週刊系列當記者,時不時面臨上司在她面前戲劇性地把厚重的報導篇幅撕裂,期間動作還有點卡手,大聲咆哮謾罵都是日常便飯,雖然後來她自己都靈肉分離的看著一切,但職場新鮮人所蒙受的震撼教育,無形中也牽起她與媒體產業,解不清離不斷的緣分。
後來到了25歲到28歲前的階段,曉嫚跳到了下一個也是荒腔走板的工作歷練裡,但同時在這個階段確立自己不能放棄寫作這檔事。在某財團法人擔任助理研究員的她,累積最扎實的技能功就是學會怎麼裝忙,一點點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工作表現,都會被認為鋒芒畢露。即使後來轉戰到月刊編輯,也還是看透了組織裡皇親國企、裙帶關係複雜的人事政治裡難有舞台。幾經輾轉,厭煩了粉飾太平、塗脂抹粉的工作,終究想念媒體產業裡的瘋狂和忙碌。在全心進入創作階段前,曉嫚一度投身社會公民運動,並在她標註為職場第三階段的「創業期」成立了「沃草」,一個標榜為「亞洲第一個監督政府運作的獨立網路平台」,試著做出新媒體的雛形,但最後團隊也深陷原執行長柳林瑋挪用公款的事件,分崩離析的挫敗裡又導致一個願景的折損,關於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如何建立到擁護,大抵又是血淋淋的一課。
可以的話,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好好活著
作為一位記者、採訪者、敘事者,曉嫚說:「挖掘金錢與權力之間的流動」是她形塑一個觀點的基礎或者說習慣,但是面對小說創作,不單單只是處理一個議題、一篇報導來的單純,故事要有動線、人物要有轉折,你必須逼迫你的角色在情境下做出選擇,但回到現實,有多少苦海裡的男男女女,能在關鍵時間點做出改變?
《風塵群像》裡頭也延伸了諸多關於金錢、權利的探索,可我好奇,作為一位作家,曉嫚自己又是如何回應,或看待這樣的權利結構與暴力?是不是很多時候,書寫只是躲在某張紙、某個頻幕後?寫實的描述只是幫世道的模樣開展了一點點依舊帶著濾鏡的側寫,曉嫚非常簡單俐落的剖開這個看似龐大的問題:
這是她給我一個總結。
曉嫚說:「最好讓大家認識的方式,就是公開資訊,讓大家知道現實和想像的不一樣,找一個好的切入點去鋪開故事的全貌,面對陰暗面毫不閃躲,作品裡,有許多髒話、貶低性工作者、處女情結的情境,有些讀者會誤以為這是我個人的喜好,但其實應該有更多讀者可以辨認出來,喔,原來真實世界長這樣,我們便可以去思考還有哪些地方可以進行一些改變。這是我自己在面對不舒服的處境下,會想去做的。」
如果大家好奇曉嫚接續著《性感槍手》、《風塵群像》後還有怎麼樣的寫作計畫,大家也許可以期待一下,一個直搗中產階級的諷刺故事,遇到經濟大蕭條後,不得不三代同堂的一幫魯蛇,要如何在30、40坪的台北老公寓裡鬥爭擠兌;一部剖側上流社會的貴婦世界,如何無所不用其極地將小孩培養成美國人,送進常春藤名校。都將接續著《性感槍手》成就《台灣寫實三部曲》,聽起來是極大且複雜的寫作計畫,但是當曉嫚告訴我,她現在擁抱快樂的方式就是:「列出所有可能會寫的條目,每次寫完一篇,就填上文章連結,字數,找到量化的方式,去衡量自己的進步。」我再三確認擁抱快樂的答案,不是沒心沒肺的吃吃喝喝、看看影劇、賞賞美景後,就覺得《台灣寫實三部曲》肯定也是指日可待的。
日前曉嫚正陪伴老公在美國紐約州的康乃爾大學攻讀博士,她知道沒心沒肺的才是我,所以讓我眼饞的看看那裡的雪中鹿。Photo Credit :Yen-Hua Chen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且還可以好好活著。也是經歷這些職場經歷後,覺得總算可以踏出的嘗試。雖然還在努力了解世俗的需求,但如何在這些需求中,也把自己的需求放進去。」是曉嫚拋開那些社會給成功下的hashtag,且行且走悟出的自定義,大概是世界真的太大、活著的方式太多種,骯髒醜陋的無奈的事是看不盡的,而淨土只能自己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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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盧薇伊
責任編輯:林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