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是一場災難;社交隔離是一場災難;失去工作是一場災難;家暴是一場災難;無家可歸也是一場災難。如果這些全部同時發生⋯⋯那就是一場無與倫比的不幸,那也是今天的故事。
故事的主題封面 圖片來源:Radio Diaries
瘟疫並沒有結束。一些日常生活中不平凡的小故事,仍繼續不斷發生在這個非比尋常的歷史時刻裡。美國的有聲日記Radio Diaries就在這人類文明史上最特殊的時刻,推出了一系列在瘟疫中所發生不平凡的小故事。這些故事反映了小人物在大家都只能自掃門前雪的時候,如何在災難中自力更生,學習如何活下去。這些都是最小、最忠實、卻也最不會上媒體版面的故事。
那天聽了一段12分鐘的
有聲日記 ,覺得如果像平常一樣用我的觀點以創作的方式來寫這篇文章,就會像硬把別人家的一棵果樹移植到自家後院一樣,那棵樹一定種不活。日記只能用第一人稱來表達,所以我就直接翻譯。這篇文章有一半是譯文.
無家可歸的新鮮人
故事的主角因為疫情而淪為無家可歸,算是無家可歸的新鮮人。
娜塔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今年67歲,以前開校車,後來到Avis租車公司工作。當然不用說,碰上瘟疫公司都要倒了,她也丟了工作。在波特蘭開始封城的時候,她同時也失去了家。從那一天開始,她的家就是那輛箱型車,她的地址就要看當天晚上車停在哪裡。當疫情進入高峰的時候,全世界都在家躲避傳染病,她沒有家可以躱,只能躲在那輛箱型車裡。
圖片來源 : unsplash免費圖庫 photo credit Pedro Ramos
我們在家𥚃封了三個月之後,已經有人得了憂鬱症,而我們都是有工作、有房子住的人。試想一位高風險族 67 歲的女性,過去三個月的空間就是那輛箱型車⋯⋯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廚房、沒有廁所、每天都沒有地方可去。
這就是她嶄新的人生經歷。
在學習生存的同時,她也開始錄製有聲日記。下面就是她所記錄的其中一天的故事。 提醒你,這只是其中的一天,而她已經這樣過了三個月。
早上8:45
早安,我是娜塔。今天禮拜三,現在是早上8:45,我在車裡。這輛車除了擋風玻璃和前座車窗之外,全都貼上了絕緣反光紙,那就是我隠私的屏障。我剛起來,現在要在塑膠盒裡找一套乾淨的衣服換上,然後我可以拉開門,讓車裡透點陽光。
大概三月底吧,州長下令開始封州,新聞一再提醒人們不要出門。可是說句老實話,這些警告我根本聽不進去,我只能在乎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晚上車要停在哪裡。那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我一定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記得第一天淪為無家可歸的時候,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開著車子,希望能夠找個可以作為「家」的地方。最後在一個工業區的路邊找到了這個可以過夜的位子,沒想到這裡就成為後來我最常過夜的地方。
這條路兩邊都停滿了車──什麼樣的車子都有,這些人都是在這裡過夜的。鄰居們並沒有交流,大家都只是用眼神打個心照不宣的招呼。最令我難過的是有一個鄰居經常大聲叫囂,像是在跟人在吵架,可是我知道車裡只有他一個人。我只是很不忍看到一個陌生人這樣掙扎地活著。
通常天一亮我就開車離開昨晚的家。現在我得去提點現金。
(汽車發動聲)
原先我在租車公司工作,碰上這種災難我也被無限期留職停薪。其實外觀上我並不像是無家可歸的人,我的車看起來也不像是那種長期夜宿路邊的車子。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邋遢,也盡量穿乾淨的衣服。
因為疫情,所有的公用廁所都關閉了,所以現在我先得找一家雜貨店借用他們的廁所盥洗一下。
待會我得先回轉才能上路。
下午1:44
現在停在雜貨店門口,這棟綠色的商店是我常來的地方。
每次帶上口罩眼鏡就起一層霧⋯⋯我是可能被感染的族群,但是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盡我的能力做好自身保護工作。政府規定人們必須要戴口罩,但是他們或許沒想到,無家可歸的人連口罩都買不起。
至於乾洗手就更甭提了,現在即使有錢也買不到,等待期大概是一個月。像我們這種流落街頭完全沒有保護的人,到底要怎樣才能不受到感染?我真的不知道。
至於三餐,我不能買需要冷藏或冷凍的食物,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期望能自己做飯吃,但後來發現問題重重。所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漢堡速食店買外帶。
我這一生都很漂泊,但那並不是我要的選擇,我的命就是如此。我生長在一個窮困的家庭,我的母親是單親媽媽,就記憶所及我這一生都是居無定所⋯⋯即使到現在都是如此 。
先前我在兒子家住了一陣子,但是他脾氣不好,最近更變本加厲越來越粗暴,為了逃離家暴我只好搬出來。除此之外,我唯一的選擇就是搬去跟女兒同住,可是她們居住空間非常狹小,也沒有多餘的房間,我只能在廚房邊間打個地鋪。
那不是長久之計,我也不願意拖累他們。
在星巴克停車場
現在女兒就坐在我旁邊。
女兒:我們現在在星巴克的停車場。
我們聊到了我的居住問題。
女兒:像這樣一直下去到底還能撐多久?
應該可以撐到九月底,再下去車子裡就會太冷,沒有辦法熬過冬天。
女兒:我擔心你的安全,怕你受人欺負或家當遭竊⋯⋯希望你搬來跟我們住。
我⋯⋯我,最擔心的是⋯⋯你們經常會因為我而爭吵。
女兒:我跟我先生之間的確存在很多問題,雖然還不至於離婚,但是婚姻關係也不是那麼美滿。如果你怕搬進來會讓我們的問題更惡化,我也完全理解。只是每次看到這麼一輛小小的車就是你的家,實在有點於心不忍,一個做女兒的不應該讓這種事發生。我只是想幫你找到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讓你有家的感覺⋯⋯或許我們可以再慢慢找找看。
(母女道別)
晚上8:54
我又回到路邊的那個家,在這裡我已經度過了無數的夜晚。太陽剛下山,天上下起小雨,我也該就寢了。對了,睡前我得先吃維他命,早就該吃的,先前忘了⋯⋯其實剛開始睡在車上頭幾天的那種感覺實在很難適應,你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我只能自我解嘲告訴自己這也沒什麼大下了的。
以前開過校車,可以拿到一點點的退休金,另外加上一些養老金⋯⋯銀行裡現在只剩幾千塊錢。其實我也一直想找個真正可以住的地方──簡單的公寓,或是組合屋我都會很高興⋯⋯我會不停地安慰自己,這種日子很快就會熬過。
現在就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這是今晚的最後一顆維他命 (喝水聲) 。晩安!
下一波無家可歸的海嘯
瘟疫把一般人對於無家可歸的注意力都沖散了,其實瘟疫和無家可歸一直都獨立存在著,而且無家可歸因為疫情變得更嚴重。
那些原本勉強還有屋頂的人,因為失去工作而被迫加入無家可歸新鮮人的陣容。另外還有一批積欠房租的人現在過了通融期,馬上也會加入。
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全美國各州紛紛凍結逐客令──也就是法律容許付不出錢的房客可以積欠三個月的房租。現在
通融的蜜月期結束了,保護令也失效了,可是全國仍有幾百萬人失業,而且短期內看不到曙光。舊金山現在有7.5%的人付不出房租,在米爾瓦基逐客令申請案已經暴增 38%,法院必須開始努力執行驅逐令。這個世界不可能一直這樣通融下去。
這些人不是傳統那種吸毒嗑藥的遊民,瘟疫來襲之前他們都是有屋頂的上班族。而現在這一批新的季節性遊民正踴躍加入這個不幸的陣容。
德州奧斯丁的遊民 圖片來源 : unsplash免費圖庫 photo credit Adam Thomas
瘟疫中求自保
防疫上我們所有的自保法則,對無家可歸的人統統不適用。有些城市禁止65歲以上的人出門。如果一個人連可以出的門都沒有,要如何禁止?或者,你要如何去保護那樣的人?他們沒有口罩,沒有乾洗手,不能保持社交安全距離,也不可能關門自保。不但如此,他們現在連最基本上廁所的權利都沒有。
在美國外出上廁所本來就已經很不方便,現在所有的公廁都貼上封條,連小區公園都不例外。遊民如果看起來不是那麼邋遢,以前或許可以借用速食餐廳廁所。現在餐廳只接受外帶,客人根本不準進去。所以我不知道他們要如何勤洗手,及如何面對其他最基本的如厠問題。
日記中她提到盡量保持自己看起來不像是遊民,或許她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如果不打扮得像一般顧客,商家也許就不外借廁所。她不願意別人一眼就看出是遊民。
這些新加入無家可歸的族群,得利用殘留下來最後一點視覺上的優勢,在自己變得更髒、更邋遢之前,趕緊過一段稍為接近正常的日子,能夠上個抽水馬桶,或用水龍頭洗把臉。
晚年自立更生的西方社會
對話中女兒邀請她過去住,她很識相地給了一個台階──女兒也很快就下了那個台階。她沒有埋怨女兒,完全了解她自顧不暇的窘境,即使睡車上也不願意去破壞孩子的婚姻。兩人見了幾分鐘面,大家都是懇切地直話直說,沒有哭哭啼啼或大吵大鬧,而仍舊淡淡地保持住母女關係。
其實這就是現在典型西方社會的家庭關係。大家見面的瞬間都很高興、很客氣、也很尊重⋯⋯除了這些,剩下的也不多了。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
在美國,老了、窮了、病了或弱了,你都要學習自力更生。正常地活下去是你自己的責任,不會是別人的。
每一輛在路邊過夜的車都有一個故事
過去通勤看到住在路邊的車隊長達 1 公里 圖片來源 :鱸魚
在家工作進入第四個月,我幾乎已經忘了過去通勤都會通過一段路,路邊就像日記中那種一整排汽車長期停著過夜的景象。這些人都是「今晚家就在這𥚃」的族群。他們永遠沒有地址,最久的可能已經停了2年,有些輪胎都是匾的。
聽完這篇日記我才知道,原來這種畫面不只是矽谷才有。全美國到處都是。
日記中提到睡在車裡她不可能度過冬天,奧勒岡州冬天很冷,會下雪。所以我不禁在想,路邊的那兩排車子怎麼辦?入冬的時候,他們難道就會憑空消失嗎?還是大家都期望第二部疫情不會再發生,冬天來臨之前都可以回去上班,回去住一個有屋簷的家?
在
另一篇文章的結尾,我曾經提到矽谷的奧克蘭,一位在汽車後座睡了一年半的女遊民,在接受訪問時最後說的一句話是,她現在對人生最大的展望就是「希望每天都能夠醒過來,因為上帝又准許她多活了一天」,現在對照著這段有聲日記的最後一句話「現在就只能過一天算一天」,聽起來竟像是出自同一個人。
奧克蘭和波特蘭相隔 1千公里,兩人年紀差30多歲,但那種孤獨沒有明天的心境竟然那麼吻合。 也許這就是那些人每天睡前共同的感受。
如果街邊隨便一輛停著過夜的汽車裡,都有著這麼哀淒的小故事,那一整排汽車裡又會有多少還沒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