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一個暮光世界,而黃昏時沒有朋友。」
We're living in a twilight world, and there are no friends at dusk.
導演也許是雙關,也許是故意無傷大雅幽 Robert Pattinson 一默,畫面裡欲言又止,語帶保留的視線不見一點算計,似綠似灰如此清澈的迷濛眼神,似乎隱隱透露的是熟悉,是溫柔,是憐惜,更是一種面對命運的坦然,要說諾蘭在《天能》中不如過往細膩堆疊人性嗎?第三次在影廳裡凝望歷劫歸來的兩人,面對面走向這段美好友誼的起點與終點時,終於落下了淚來;看到第三次,那些沒能說出口的,那些發生於未來無以名狀的濃烈情感,才終於長驅直入抵達內心。再次證明,諾蘭的電影一樣是經得起反覆檢視的,只是他的冷靜,他的表層,所挑戰的範圍比以往更深更廣,我們必須以全新的方式解讀他的愛,他的想像,以及他的浪漫。
有人說:不難懂啊,不燒腦啊。
有人表示:沒交代清楚感覺不完整。
也有人急迫在社群發言:早在開始不久時就猜到情節發展。
但想問的是,難道這些理由就代表了電影不精采嗎?
其實多數故事的情節都是老套的,有時換湯不換藥,有時舊瓶裝新酒,但諾蘭厲害在於他懂得如何述說,如何鋪陳,如何暗示,如何讓觀眾聽得目眩神迷如癡如醉。紅色吊墜未曾離身,從歌劇院射出第一顆逆轉子彈開始,眼前這個人大步一跨擋在未知與已知之間,未來與過去之間,熟練地點了杯健怡可樂,輕易放走蒙面黑衣人,阻止主角在機場倉庫裡痛下殺手,接著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 ——「我看過太多了」,在該呼叫救援的時候,在逐步掀開面紗的時候,在優先守護「無知」的時候,在必須創造更多過去的時候,他默不作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無所懼挑起必須承擔的責任。
順著《記憶拼圖》、《全面啟動》一脈相承,開始就是結束,結束就是開始,任憑緣起緣滅,瀟灑的身影佇立高處,身後夕陽冉冉,背對著暮光回眸燦笑,只能並肩走到這裡了,我將會在起點等你。生死與共後的笑容讀到的是傷感和欣慰,兩個世界在傾頹處交會,兩端時間各自預見了一半的人生,成為彼此的昨日與今日,你會在未來招募我,我們會在未來一起訂立規則,奮力拯救過去的時空,就如我先踏過千山萬水來到你面前,你也將行遍千山萬水來尋找我,發生的一切已經發生,我們無從逆轉。
布魯斯韋恩從「小我」到「大我」,《天能》逆向從「大我」到「小我」,尼爾會讓他明白,即使知曉人生旅程的起點與終點,我們仍得為了更崇高的信念,在應該犧牲的時間點犧牲,在應該墜落的時間點墜落,在應該放手的時間點放手;但唯獨這次,尼爾轉過身來,帶著一絲從容,一絲決絕,不再化身諾蘭故事裡面對混沌夢境、面對荒蕪星球、面對飛機燒毀而故作堅強的背影,愛仍舊是唯一能穿越時間與空間的事物。
即使是同一位演員,諾蘭在不同電影中也足以帶出他們截然不同的生命力,好比 Cillian Murphy,好比 Tom Hardy,好比 Matthew McConaughey,以及光芒萬丈的 Robert Pattinson,他們縱然早已被定型,仍於一流導演的鏡頭下宛若變色龍般輕輕巧巧活過多條平行人生,舉手投足依舊散發著獨一無二、前所未見的角色魅力。
與其將此舉視為賭注也不為過,畢竟《天能》說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沒有交代的部分想來可以再拍成三個小時的電影也不為過,但這些美麗留白假使解釋得清清楚楚,也就失去了餘韻、想像與之所以不落俗套的空間。遙相呼應《異星入境》,定義人生的不再是起始與結局,而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這就是時間所贈予我們的禮物,人類的力量極其渺小,只能束手無策任由所愛之人遁入長夜,人類的力量也並不渺小,無知就是我們的優勢,親自探索,勇於挑戰,便可能拯救整個世界。
隱身在平凡之中的真相,勝過無數恢宏壯麗的假象。不是所有果都有因,不是所有未知都有解答,更並非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有關聯,然而那都已是久別重逢,如果你願意,尼爾可以是長大成人後的 Max,也可以是冥冥中注定萍水相逢的患難之交,我選擇相信後者,寫下自己的現實答案,至於你想活在什麼樣的故事裡呢?
「過去和未來都是一樣的,都是無法改變的,只能讓你得到更深的領悟。這次回到過去,並沒有改變什麼,但我領悟到的,已經足以改變一切。我終於明白一切注定是如此。如果我們的人生是真主說的故事,那麼,我們既是聽故事的人,也是故事裡的人。我們必須親身經歷過那個故事,才能夠領悟一切。」
─ ─《呼吸》姜峯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