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聊了聊在公司裡遇到對日文系不友善的大叔,這一篇來說說在公司外遇到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前輩(?)。
某個悶熱夏天昏沉沉的午後,(前)主管告訴我某天要和業務一起北上,與日本人洽談合作事宜,一聽到「日本人」這個關鍵字,我的神經立刻繃緊,胃一沉,拿起記事本跟筆準備要紀錄日期時間和業務內容。
主管表示,對方會有一位在這業界打滾多年、日文很好的男業務陪同,所以是由他負責翻譯,而我就跟著去做會議紀錄,必要時再從旁協助翻譯。
聽到這裡我內心樂出朵花來,既然對方會翻譯而且經驗老道,哪有我這菜鳥出場的必要?硬要插嘴反而喧賓奪主不太尊重,所以還是由對方主導就好我樂得輕鬆,我就當作去見習(郊遊吃便當)。主管也對此表示同意。
既然達成了共識,我當天便帶著輕鬆的心情踏著輕快的腳步一同前往,我們提前抵達,便先進會議室等待,而我靜靜坐在業務旁等著做紀錄,筆記本備好,想著今天一定要向資深前輩好好學習一番,偷點兒本事。如果前輩願意,還可留一下聯絡資料,也許之後可以討教一下?我在腦中如此打著小算盤。
日本人與隨行的業務現身後,大家握手簡單寒暄後便入座。眼前這位業務我就稱之為叮噹哥,用「趾高氣昂」四個字來形容再貼切不過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落座後,整個人往後仰躺,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
我心裡暗想,這個人目測似乎不到35歲,全身上下迸散著咄咄逼人的自信光芒!在場的人除了我這個小菜鳥以外,都算是長輩兼主管級,看他一開始架子就端這麼高,肯定有好幾把刷子, 果然在業界裡打滾多年、能吃得開就是不一樣!
主管與業務都有名片可以交換,我沒有,主管便口頭介紹了幾句:「我們這位小姐會一點日文,所以今天帶她來見習一下,她負責做會議記錄。」
叮噹哥依舊維持原本的姿勢,眼皮也沒怎麼抬,斜眼快速打量我一眼,冷冷地說了句:「沒問題,我翻譯,妳如果要補充什麼再出聲吧。」
我以一種謙卑的姿態點了點頭說:「好的,請多指教。」
結果,當他開了金口跟日本人講日文,我方三人(主管,業務,我)當下都「登愣」了一下,不約而同快速交換了一個錯愕的眼神。我內心的警鈴大作,覺得事態不妙。果然,對話大概進行了五分鐘,主管對我使了一個眼色,便委婉地向對方表示,「我們這位小姐雖然來沒多久,但也需要多點機會磨練,接下來要討論我們產品的部分,我想就由她來翻譯看看。」
我暗暗叫苦,早知道應該做足準備的,人家說是經驗老道的日文高手我怎麼就信了呢?真是太大意了,我感到喉嚨發緊,雙手捏著汗,心臟噗通狂跳,身旁的業務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我……。
叮噹哥又一次斜眼瞥了我一眼,回答:「喔,好。如果需要補充,我再協助她。」
我從他的眼神與口氣強烈感受到「自己被一個其實沒什麼料的人看扁了」,叮噹哥那瞧不起人的姿態瞬間激起我的勝負欲。體內那不服輸的獅子魂瞬間覺醒,也顧不得緊張,強逼大腦快速飛轉起來,硬著頭皮上了。
幾分鐘後,眼前的叮噹哥,緩緩從後仰姿勢改為前傾,那不可一世的氣焰也收了起來,終於願意正眼看著我說話了。
聽說,那天中午的便當要價180元台幣呢,但我只覺味同嚼蠟,原本出差遠足的輕盈心情煙消雲散,這教訓告訴我,永遠要做好萬全的準備……。終於結束四個小時左右的商談後,我口乾舌燥腦袋鼓脹,太陽穴陣陣抽痛著走出會議室。
回程的路上,主管和業務對叮噹哥坑坑疤疤的日文口說能力有了一番討論,還問我怎麼看。
「嗯……,我猜他不是日文系,可能是工作遇到才自學,東學一點西學一點吧,所以不能太嚴苛啦。」我隨口敷衍。主管話鋒一轉,又開始對我碎唸起來:「妳看人家那點本事就擺架子,妳下次也要把自信擺出來!我回去就吩咐人幫妳印名片,職稱就掛口譯吧!」我苦笑以對。後來,我還真的拿到印著「通訳担当」四個字的三盒名片,每次交換名片時我都會在心裡暗罵,胡亂記恨了叮噹哥好一陣子……。
後來經過幾個月的信件與電話上的溝通後,換日本人與叮噹哥南下來我們公司觀覽現場並洽談事宜,我也鼻子摸摸認命地負責翻譯。
會議結束後,要送客離開,叮噹哥與我走在後頭小聊了幾句。
叮噹:妳哪所大學的?
我:XX。
叮噹:我是唸OO。
我:是喔。
叮噹:果然大學念四年的日文還是不夠用呢!
我:(內心震撼:你是日文系的!?虧我一開始還用「應該不是日文系所以不能太苛責」的理由幫你辯護!)是……是啊……,還是要持續學習精進。
叮噹:口說方面果然得去日本待個幾年會比較流利吧!
我:也不見得啦,還是要靠自己努力,有些人出國留學回來也是講得離離落落(台語)。
叮噹:沒有那個環境還是有差啦~我就不信待在台灣苦練口說能講得多好!
我:……。
聽他的語氣,似乎一心想把自己的日文不夠好歸咎為「沒留過學」。
恕我直言,大學花了四年學成這樣,實在很對不起繳出去的學費。很多自學的人都比你強過好幾倍呀!語言學了沒多用就會退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有不少同學畢業後踏入與日文毫不相關的職場,日文也是一洩千里。可是……你好歹是待在長期需要講日文的職場裡,一直跟在日本人身邊,磨練這麼多年都沒有長進,真的不是有沒有留過學的問題呀!
不過我沒那麼口無遮攔,也犯不著把內心逆耳的大實話說出來讓人難堪,便默默走在他身旁,聽他說著自己是如何欠栽培,怨天怨地獨獨不怨自己……。
我微笑著目送客人的車子駛遠後,慢慢踱步回辦公室,掉入一種「這個世界的運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困惑漩渦中。
我無意對叮噹哥的日文程度說三道四,主要是因為他的能力與他所展現出的自傲態度有著極度懸殊的落差,讓我不禁感到疑惑:為什麼一個連完整句子都講得七零八落的人能在業界闖蕩騙吃騙喝這麼多年還很威風?混了這麼多年居然連專業用詞都要我這個菜逼巴的小菜鳥支援?而我卻從踏進這個陌生產業不久就被要求東要求西(薪水不高但要求特別高),還老是要承受各種指責和不信任?
這把尺,到底是怎麼擺的?
寫了上一篇文後,有人好奇地問了我C男的後續,「C男後來一路高升呢……在我離職前他的職位已經跳了兩級,繼續對下面的人耀武揚威……(職場的現實總是殘酷,完全不勵志的結局)」,手指敲打著這段回覆時,我不禁嘆了口氣。
台語中文英文到日文,從小到大學了語言數十載,我覺得呀~最最最複雜、最最最難解(或是我內心排斥、放棄去理解)的,莫過於這個世界(職場)運作的語法、人與人之間的語法,所以只要碰上「這方面」的「翻譯」,就會發生解譯障礙,要嘛東卡西卡怎麼就是不順,要嘛因為不理解、理解錯誤而誤譯不斷……。明明在職場待了這麼多年,還是覺得好難懂……。
無論是C男還是叮噹哥,都讓我想到了李維菁《
人魚紀》裡這麼一段話:
「我跳著跳著心想 ,又林爸爸並沒太厲害啊, 怎麼會跩成那樣。頂多就只是會跳而已,為什麼班上的阿姨媽媽們那麼當他一回事。說不定,是舞者只要自信,很自信,只要氣場比人強,人家就以為你有威嚴,或真有點什麼。」
虛張聲勢的概念?但,虛的終歸是虛的,不會假裝久了就變實的,被看破後隨之而來的尷尬或鄙視,臉皮薄又玻璃心的我是萬萬負荷不了,所以這一招還真的是怎麼也學不來……。
叮噹哥這件事,還有之後的許多經驗,都讓我對職場有了另一層的認識:自信與能力不一定成正比,能力與待遇也不一定成正比。人在職場,厚臉皮要有。至少,臉皮厚一點,痛苦會少一點,薪水搞不好可以要到多一點。
結果我這麼說,就有人駁我「怎麼鼓勵人要厚臉皮呢?」,但現實社會真的一再告訴我人厚臉皮天下無敵呀~唉唉,好吧,那我換句好聽一點點的版本當結語?
想在職場上求生,需要的是「被討厭的勇氣」,不在乎被討厭,就可以斬斷至少一兩千煩惱絲呢!
(嗯?)
*大概是《被討厭的勇氣》怎麼讀都讀不完,所以本人我一直受煩惱絲捆綁糾結,似乎沒有抵達那個境界的一天……
那些年那些事【從職場邁向自由工作者之路】(二)口譯的心路歷程(心酸血淚)與小故事:04半瓶水響叮噹_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