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期間,我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在科系上的選擇,但是踏入職場(尤其是後來的傳產)後,我發現一個很弔詭的狀況。
別科系的人另外學習了一門外語:哇,好棒棒,優秀,有出息!(激賞)
外語系的人另外學習了一項技能:理當如此,不然根本沒出路嘛。(冷眼)
「當初幹嘛想不開讀什麼日文系?」總是有人試圖讓我覺得這個選擇導致我成了一個沒有價值的人,讀語言的文科生似乎就可以隨便對待,不值得尊重,遲早被淘汰。
而這樣的感受在遇到了C男後,從隱約的不舒服放大成一種屈辱。簡單舉兩例子來說說當口譯那幾年我內心的無語。
(案例一)
C男:(突然衝到我辦公桌前)欸,借車的日文怎麼講?
我:公務車嗎?別人向你借還是你向別人借?
C男:(拉高音量)妳問那麼多幹嘛!這麼簡單也不會嗎?不會就直接承認不會,不必廢話那麼多!
我:……向別人借公務車,動詞是「借ります」,你要借給別人,是「貸します」。如果你要說的不是公務車而是租車,那是「レンタカー」,動詞用「予約」。
C男:還有分喔!
我:對。
C男:妳再講一次,什麼卡哩還是咖……呃……算了!太難記,妳來幫我翻譯。
我:好。
(案例二)
C男:妳幫我問他,客戶說這個地方(指著設計圖A)希望設計變更成這樣(指著設計圖B),這樣做行得通嗎?
我:好。
(與日本人溝通,略)
我:他說要這麼做也是可以,但是必須……
C男:(拍桌子)妳都亂翻!他明明說不能做!妳不要以為我聽不懂!
我:我沒有亂翻。他剛剛……
C男:(怒沖沖地打斷)他剛剛明明說了「ない」!「ない」就是不行了,妳還說可以!
我:但他那句話前後說了兩個「ない」呀。
C男:所以是完全不行啊!妳還說沒亂翻!(又頓了一下桌子)
我:(深呼吸)你沒聽過負負得正嗎?「也不是不行」,聽到兩個「不」就代表不能嗎?
C男:(停頓)也不是不行……就是……也可以。
我:上次就是你自己說多重否定很難理解,不是嗎?那我這樣翻也不行?
C男:……。
我:所以,他的意思是,要這麼改也是可以,但連帶這裡和這裡的規格都要變動,不然配管會有衝突,還有相關零件是不是來得及調貨也要先確認清楚。
C男:喔喔,是這個意思喔。
*ない為否定,ないわけではない即為消極的肯定。
在口譯的那幾年,這類的狀況一而再再而三上演,面對著三兩句就要拍桌、咆哮引來他人眼光的這位大叔,我總得耐著性子像個日文小老師般解釋東解釋西,但即便解釋再多,C男狗眼看人低的態度依舊未改,動不動就大小聲。一開始我以為他是針對我個人,但後來發現他對另一個部門的日文系女生也是一樣瞧不起。
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便是「學會基本的再加上比手畫腳就可以溝通了」,然後不忘再補一句「哪需要讀什麼日文系」。我漸漸明白,C男從始至終都不認為外語是一門專業,仗著自己學了一點點日文便時常打斷我說話、質疑甚至是嘲諷。
除了C男外的其他同事,也有不少是抱持著「講英文也可以溝通,日文可有可無」、「日文很多漢字,用猜的也能猜個七八分」、「有必要花大把時間跟精力去精通日文嗎?」的態度。這些想法醞釀出一種「日文系畢業的人在職場上沒有競爭力」的氛圍。
既然大家都覺得會日文沒有價值,那為什麼我不能悠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份內的工作,老是要在東一聲呼喚西一聲求救中不斷離座去協助翻譯呢?他們需要我,卻不肯相信我,或者,想證明自己也很行,就不必承認他們需要我。這樣的情況在「學會一點皮毛」的人身上最為明顯,可能學會了10%就覺得自己已經有資格對別人批評指教。讓我曾經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無奈。
當我們不懂一個語言時,基礎單字加上比手畫腳或佐以英文等方式都是很管用的,的確能達到一定程度的溝通效果,但通常適用於觀光或交友等社交場合簡單輕鬆的對話,即便有些雞同鴨講或誤解也無傷大雅。但是在工作的討論上,這種含糊的方式卻是很危險的。很多時候不是會一點英文或日文就能暢行無阻,尤其日本人說話婉轉棉裡藏針,聽過「京都茶泡飯傳說」的人應該不難感受到,很多日本人不擅長面對說話太直接所帶來的尷尬場面,所以有時會讓人有拐彎抹角欲言又止或話怎麼沒說完的疑惑。比如最基本的「ちょっと......」,有人就不懂為什麼不是翻譯成「等一下」、「一點點」,而是理解成「不太方便」等婉拒的意思。日本人的想法呀,往往就藏在後面那些點點點裡,一切盡在不言中。(這種時候C男就又會嚷嚷著「日本人才說了ちょっと,妳就說不方便!妳不要假傳聖旨騙我不會,妳讓他把話說完!」我眼神死)
先不說日本人,就單純說人吧,一百個人可能就有一百種不一樣的表達方式,不同思維的人也能從同一句話中解讀出不一樣的意思,所以溝通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擺在不同語言文化的情境之中?許多用詞的力度、情緒與真實想法等判讀上並沒有那麼簡單。翻譯,需要具備對兩種語言、兩套文化的理解轉化與溝通的能力,並非記住五十音背了單字學會文法就能輕鬆駕馭的。
但是,面對C男這類型的同事,有些道理終究是說不通的。而他不明白,他百般找我麻煩,最終只是曝露無知給自己難堪罷了……。
相對的,當時的主管態度全然不同。他坦然承認(接受)自己就是不懂日文,也認為在職場上溝通協調是一項可貴的技能,日文溝通當然是一門專業,所以凡是與日文相關的事宜都會尊重我的想法與建議,即便他可以用英文溝通,為求謹慎還是會交付我去確認處理,在日文方面不會對我指手畫腳,讓我有被尊重的感覺。
C男老是對我說些嗤之以鼻的話,被主管聽到了幾次後,忍不住把我叫了過去:「妳知道嗎?我是從基層人員慢慢爬到這個位置的,以前是機械設計,所以這方面不允許別人呼攏我,妳看在開研發會議時誰敢在我面前不懂裝懂?不敢,因為三兩下就會被我戳破。日文是妳的專業,面對外行人的無禮,該捍衛自己時沒必要低著頭悶不吭聲。」
如果不是遇到這樣的主管,還有幾個日本人對我的真心話大告白(之後會分享),我大概早就被口譯的壓力逼跑了。
有天C男又當著我的面說著讀日文系根本沒有競爭力云云。明明是你有求於我,為什麼我要受這種氣?我不喜歡跟人衝突、鬧僵,不喜歡在尷尬氛圍中做事,為了維持表面上的和平我已經夠退讓了,沒道理讓你繼續這樣軟土深掘,老虎不發威你當我病貓?忍了兩年多,我終於嚥不下那口氣,把每次到嘴邊又吞回去的心裡話冷冷地說了出來:「你說你在機械方面是專家,那我這幾年學了點機械用語就在你面前賣弄的話,你做何感想?不管你多瞧不起學語言的人,我來這裡工作並沒有因為我是日文系的就只會出張嘴講日文,該學的該會該做的我沒一項擺爛,我對得起我領的薪水。我不說大話,也稱不上什麼專家,但是給點基本的尊重很難嗎?」說完我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煞住腳步,扭頭看向還沒從驚訝裡回神的他補了一句:「如果你覺得讀日文系的人沒用,拜託你不要老是來跟一個沒用的人求救。」
語畢,我便三步併作兩步火速離開了現場。
所謂不吐不快,吐完真的很爽快。不過事後當然還是要面對隨之而來的尷尬和冷言冷語,但能看到那張囂張的臉上露出挨了一記悶棍似的憋屈表情,我也沒有太後悔管不住自己的嘴。
後來C男有再來找我支援嗎?當然,畢竟他沒自己說得那麼厲害,也沒那麼有骨氣。日本人跟他溝通不來,叫他來請我過去,他也只能照辦,不情不願地。
那些年那些事【從職場邁向自由工作者之路】(二)口譯的心路歷程(心酸血淚)與小故事:03專業已死之無語問蒼天_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