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下了很久,久得像挪亞時代的大洪水。也許,真的是上帝對世人的另一次懲罰,不,只是對這個男人的懲罰。他曾一度以為,那隻斷了頭的蟑螂就這樣殺了他,是蟑螂在一個大雨的晚上,引他到電箱那裡,使他觸電而昏倒的。在醫院醒來的時候,他還以為天堂就是那個病房的樣子,只是沒有天使歡迎他,更不見上帝來給他個擁抱。
我為甚麽會在這兒的呢,他問躺在鄰床上呻吟不斷的病人。病人報以幾聲刺耳的呻吟,又再次昏睡過去一般。
白的病房,白的病床,白的手帶,白的病人服裝。男人忽然覺得身在一個繭內。繭裡的都是被遺棄的蠕蟲,任他們怎樣痛苦呻吟,也不會獲得垂憐。
短暫失憶。醫生下了這樣的診斷,宣布時像法官判罪的口吻,彷彿這是控告男人的罪名。他甚麽也記不起,就只記得那隻想置他於死地的斷頭蟑螂。
牠應該死掉了吧? 男人確定自己身在醫院而不是天堂後,略帶勝利的微笑起來。蟑螂,只是一隻沒了頭的蟑螂,哪裡可以把我送到死神的手上呢。男人好整以暇,要回到自己的家。
他走了許多路,才能找到返回自己住所的路。這是個怎樣的鬼城啊,都像個迷宮,要把我困死嗎? 男人走在栽了一整排大樹的路上,樹幹粗如古廟的柱子,樹皮厚實若石屎。他步履蹣跚,迎面一個健步如飛的阿嬤向他上下打量,目光驚訝而怯慌。她頸上掛著一個細小的收音機,播放著天氣報告。
強烈熱帶氣旋飛蛾很大機會經過呂宋海峽,風力不斷增強並逐漸接近香港,並在香港西面登陸。
天氣熱得快要將人溶掉,男人摸一把被熱氣蒸得快乾掉的樹皮,差點可聽見脆裂的聲音。
他沿著樹幹向上望,刺眼的陽光穿透悶熱的大氣層,照耀著一隻蜘蛛,男人用手比劃,蜘蛛足有半個手掌大,八隻長爪向八個方向伸展,恰似蜘蛛俠胸口上的標誌。
蜘蛛正在忙於吐絲織網。男人沿牠吐出來的絲,從這邊大樹的主幹一直延伸到那邊大樹的主幹,目測直徑超過兩米。男人記不起以前有沒有遇到過比這個更大的蜘蛛網,不過最吸引他注目的,並非這張大網,而是織網的那隻眼熟的蜘蛛。牠在這一刻同樣注視著男人。
好久不見哦,你最近一定身體抱恙吧,沒事吧?
蜘蛛的問候使男人一臉茫然。
我們是認識的嗎?
莫非幹得風生水起就認不得舊朋友? 算吧算吧,放心,我還不至於要厚著臉皮問你借錢。
男人說,要不要來我家坐坐? 我現在除了記得怎樣回家外,就甚麽也記不起了。外面風大雨大,你只有這張單薄的網,怎能承受將要來的颱風的侵襲呢?
蜘蛛大笑,笑得整張網也搖晃起來。拜託,別來這套,我知道以前的我是怎樣挖苦你,現在風水輪流轉,用不著好像向我雪中送炭,到頭來在我傷口上撤鹽巴。我這張網看似簡陋,實質堅固無比,莫說風吹雨打,就算地動山搖,也屹立不倒。
蜘蛛這麽固執,男人也沒有再勉強他。那麽,你自己小心一點,剛才我聽見廣播,說有一個超强颱風正來著,希望你一切安好吧。
男人轉頭就走,蜘蛛忽然吹起口哨。
男人認得這些口哨聲,回頭凝望著蜘蛛,看見他看似輕鬆,實則八肢抓緊自己所織的網,十足攀著懸崖一樣。他是男人的舊同事,離開公司後北漂幹起大生意,聽聞公司還搞上市,男人記起最後一次跟他對話是在若干年前的一次舊生會聚餐上,他侃侃而談自己的上市公司,不時又吹起口哨,意氣風發,口沫橫飛,男人呆若木雞地承受他噴出來的飛沫。
你在上面的生意可好嗎?聽聞這幾年境況很不穩定呢。希望你一切安好吧。男人說是這麼說,看見現在搖搖欲墜的他,心裡不禁涼了一截。
蜘蛛現在不能再口沫橫飛了,他的口要忙於吐出不太堅靭的絲,免得自己不慎跌死。
一陣強風無情地刮過來,男人把大衣裹緊,身子為免被狂風吹倒而自然地向前微傾。蜘蛛邊吐著絲邊向他吐糟,你先顧好自己吧,我好歹也在你的頭上,你始終還是要一步一步來,你站著的這片地,可能還不及我這張網穩妥啊。
男人低頭一看,地上還真的出現許多裂痕,像極一張大網,忽覺自己真的要墮進一個無邊的網羅裡去。他定下神來再看清楚,地沒有裂痕,只是幻覺而已。他抬頭看看,蜘蛛已被吹得不見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