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02年寫的。
我小學時經常犯氣喘、不然就是支氣管炎,一天到晚掛病號,體育課常常代替值日生留守在教室看書,說真的,我從來沒有羨慕過在外面跑跳戲耍的同學,寧可貪婪地享用獨自擁有整間教室的特權。打從一開始,我就未嘗從體育課得到過任何成就感,而那個長髮蓋住後領、講起話來口齒不清、總一副猥瑣神色的體育老師,也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句鼓勵、一個好臉色。
而孩子們是最殘酷的,他們並不介意用最難聽的詞彙取笑我的病弱。在同學的眼裡,我愛看課外書,懂的事情比他們多,講起話來老氣橫秋,又很受老師寵愛。唯有在體育課,我是永遠墊底的最後一名。跑不快、跳不高,連毽子都踢不好。
故我從小就討厭躲避球。在那樣暴力高張的對決之中,我既沒有除掉對方的鬥志,也沒有躲避攻擊的技術。而敵人永遠能一眼辨認出首先該除掉的弱殘之輩,如我。 所以我總在躲避球開戰的時候,早早志願踱到外場,名義上是要幫助己方多砸幾個敵人,實際上根本是遠遠躲開,事不關己。
ㄊ跟我一樣,總在第一時間踱到外場來。他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小學時代的體育課記憶,經常就是我跟ㄊ在躲避球外場靠著鐵絲網天南地北的聊天,偶爾他會試圖用念力改變球的走向--他說他每天都在家裡練氣功和超能力,不過好像功力不大夠,沒什麼效果。
許多小時候的夢想,都是在躲避球的外場角落編織出來的。比方要當漫畫家,要寫出讓所有大人讚歎的小說,要讓自己變得很厲害很厲害。不過在那樣的年紀,對未來實在缺乏想像的材料,所以多半還是在交換剛看完的漫畫故事情節、品評班上的誰最討厭、誰喜歡哪個女生、誰跟誰明明在一起又怕被大家知道、誰聽說不知道為什麼有兩個媽媽,諸如此類。
寫到這想起另一件課室裡發生的事。
那時候有個孩子,不知道被誰激了一句什麼,當場拿出超級小刀割腕,但是他並不知道割腕的血管在手腕內側,卻向手背與手臂交界處一刀劃下,切得並不深,但是見血了。老師大驚失色送他去保健室包紮,那孩子回來之後,割腕割錯邊這件事成為同學的笑柄,他氣得再度拿出超級小刀意欲正確再割一次,當場被老師搶下,老師帶他到教室外面好言相勸了好久,然後護送他回家去了。我們都看到老師臉上的恐懼,並不能體會這樣的蠢事為何值得老師這樣緊張。
記得和ㄊ在躲避球外場的鐵絲網邊談起這樁意外,我們私下嗤之以鼻地,自覺聰明、高人一等地嘲笑過這件事,然後開心地笑彎了腰。孩子們真的是最殘酷的。
大多數的孩子都是熱愛著躲避球的,技術好的球員能攻能躲,即使在己方球員人數見弱的時候,猶能發揮戰力擊斃數員敵方大將,拉平比數,甚至反敗為勝。有個同學,平常在班上帶點反骨,個性倔強,不為老師所喜,但是體育課成績永遠名列前茅。我記得他踢毽子的成績破了全年級的紀錄,躲避球場上更是英雄球員。不僅攻擊又狠又準,躲球技術尤其出神入化。
有一次我隊已經快要被剃光頭,球員一個接著一個被砸出場,最後終於只剩下他一個。敵方還有好幾個球員,加上外場環伺的對手,簡直是在槍林彈雨之中躲著一個又一個不留情的炸射,他矯健地旋身、跳躍、截球還擊,完美的身姿像是頂尖的足球明星。己方被砸出場的同學無能為力,只有齊聲吶喊替他加油,最後他終於不敵強悍的火網,被敵方外場一顆近身球擊殺陣亡。然而他仍然是大家心目中的烈士英雄。
這麼多年了,我仍然記得他彈跳起來躲開攻擊、雙腿高高劈開、神情無比專注的模樣。
這同學就住我家對面,後來畢業多年都沒連絡,再度相認,我們都已經三十歲了。這位當年讓老師頭痛的躲避球大將,長大之後也選擇了一項與眾不同的工作︰他組了一個搖滾樂團,並且以此維生。他喜歡在演唱的高潮時刻從舞台上一躍而下,讓觀眾接住他的身體,引燃滿場驚詫的歡呼。
是的,我那英勇的小學同學,就是夾子電動大樂隊的小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