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絕望者之歌》改編自同名自傳《絕望者之歌:一個美國白人家族的悲劇與重生》,英文書名/片名「Hillbilly Elegy」直譯即為「鄉巴佬的悲歌」。作者傑德.凡斯成長於美國阿帕拉契山脈周邊的鐵鏽帶,那是以白人勞工階級為主的貧窮地區,毒癮、家暴、離婚、未婚或早婚生子皆是常態,社會階級向上流動率極低,社區因此瀰漫著「努力也不會成功」的絕望和憤世嫉俗。
而傑德是那極少數的例外。他在成年後參加海軍陸戰隊、進入耶魯法學院就讀,成為律師、踏入幸福婚姻,彷彿「美國夢」的實現和例證。可是他深刻體認到,後來的這一切,對少年時期的自己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譚,過程中亦隨時可能墜落。因此,他並非以講述勵志故事的方式來書寫這本自傳,而是透過追溯家族成員的經歷、理解美國城鎮移民的政治經濟、直面自己家中的紛亂、觀察社區裡的普遍現象,從而洞見美國底層白人的現實處境。
當初我並未讀過自傳,而先看了電影。電影主要聚焦於主角傑德的成長和他的核心家人:母親貝芙、姊姊琳西、以及姥姥(外祖母)邦妮。艾美.亞當斯(Amy Adams)飾演的母親,因為感情生活不穩定、其父親(傑德的外祖父)又逝世而染上毒癮,儘管想疼愛孩子,卻不時出現瘋狂吼叫、帶著傑德撞車、在醫院走廊溜滑板而被開除等等失控舉動。姊姊和姥姥則是傑德的守護者,尤其葛倫.克蘿絲(Glenn Close)飾演的姥姥,霸道、強悍,擁有獨到的人生智慧,一肩擔起養育傑德的責任,將他從歧路拉回,給了他安定的歸屬,鼓勵他發展自我。
葛倫.克蘿絲和艾美.亞當斯的演出無疑是電影亮點,兩人將各自的尖銳瘋癲、以及母女之間的矛盾衝突和相愛虧欠,詮釋得無比鮮活。傑德對母親的愛恨交織、希望她狀態改善卻又無能為力,以及與姥姥的相互依賴和深刻羈絆,也有足夠的感染力。因此,當我看完電影,一查之下得知歐美世界對本片負評如潮時,頗為訝異。
但是翻開自傳,立刻就能發現電影版的改編確實避重就輕。事實上,這本自傳在 2016 出版後便成為暢銷書,正是因為傑德以難得一見的局內人視角,寫出了(後來成為)川普主要支持者的美國鄉村白人困境。
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言,他們是美國最特別的次族群之一,雖然是白人,卻與東北部身分優越的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不同,而是社經地位較低、經常被嘲笑為「鄉巴佬、紅脖子老粗」的蘇格蘭-愛爾蘭移民後裔。他們的祖先曾是臨時工、佃農、阿帕拉契山區的煤礦工,而後在 1940、50 年代,傑德的外祖父母輩,許多人隨著鋼鐵廠的興建而舉家搬遷到小鎮當工人,一度過上不錯的藍領中產生活。
但到了 1980、90 年代,隨著中西部製造業的逐漸沒落,工人階級無法再過中產生活,有能力的人紛紛出走,留下來的人則彷彿被困在原地,找不到好工作,經濟每況愈下,許多家庭失和、失能,酗酒、吸毒、犯罪等情況日益嚴峻。
然而,傑德親身觀察指出,居民經濟條件惡劣的關鍵,在於這裡的人們缺乏行動力、經常將自身不幸怪罪於他人或政府、依賴福利金而懶散度日。當遊手好閒的人靠著福利金、高利息信用卡或發薪日貸款就能購買iPad 和手機時數,其他努力工作存錢卻過得可憐兮兮的人們,便開始厭惡擴充福利政策的民主黨。傑德認為,這解釋了為何鄉村白人傳統上傾向(代表工人利益的)民主黨,近年來卻轉而支持共和黨。
書中對福利系統的批評、以及其他保守立場,引起了左派與進步派的不滿。大概因此,電影版的改編刻意模糊了傑德成長的歷史經濟背景,忽略書中提出的政治觀點和社會評論,而以去脈絡、去政治的方式,述說他的家庭故事和成功經驗。可是,這般模糊恰好折射出美國當今社會的高度政治化和兩極分化,而電影不敢勇於表達自身態度,成為了令人反感的迴避與討好。
儘管我一點也不認同這樣的改編心態,但電影仍精確擷取了其他傑德同樣強調的核心論點。透過書和電影我們看見,這些搬到小鎮的「鄉巴佬」雖然離開了山區,但在性格、家庭和社交生活、政治和宗教信仰上,都持續擁抱文化傳統。他們熱切地捍衛家庭和國家,可是同時,傳統的陋習也如影隨形,並未跟著物質生活的提升而改變,例如發生在傑德的姥姥、姥爺婚姻中的性別歧視、家暴、酗酒等問題。而他們的下一代、傑德的母親,在無盡的「負面童年經驗」當中成長,因而早婚生子、渴望脫離原生家庭,卻導致了自身的輟學、貧窮、頻繁換伴侶、沉迷毒品,使得琳西和傑德再次活在「負面童年經驗」的陰影中。
傑德直到成年後才了解心理學中的「負面童年經驗」,數據也顯示在低學歷、工人階級中有更高比例的人曾經歷創傷性的童年事件。擁有這樣經驗的人更容易焦慮、沮喪,容易出現肥胖和心臟疾病,在學校裡表現較差,成年後也較難維持穩定關係。這完全吻合小鎮的普遍狀況,也因此,當傑德回過頭來分析自己為什麼能夠成功、而其他相似處境的孩子卻無法,他認為最重要的因素,正是姥姥。電影裡最亮眼的潑辣姥姥。
是因為有姥姥一直作為傑德強而有力的靠山,在母親的情緒和管教徹底失控時,強硬介入,讓他擁有一個安穩的家,能夠專注學習,能夠享有一段快樂的時光。姥姥讓他了解社會本就不公平,卻同時教他相信自己想做什麼都可以。於是,相較於其他人的絕望和憤世嫉俗,傑德能以更樂觀的態度迎向未來。
他選擇相信,選擇努力,在人生的岔路口作出了正確的決定。電影以高度戲劇化的方式呈現他抉擇的瞬間,而在書中傑德確實也認為,正面心態和個人能動力是邁向成功之路的關鍵。
不過,他的成功真的是因為他的選擇嗎?
在自傳中,傑德引用數據清楚看見了美國的社會階級固化,點出了鄉村白人工人對菁英系統的不信任,也知道自己生命中若缺少了任何一位貴人,都可能落入跟社區其他人相同的落魄處境。可是,他仍用自己的成功,辯證了「美國夢」仍有可能透過教育、透過努力達成。
這成了他自身最大的盲點。正如最近備受矚目的《成功的反思》(The Tyranny of Merit)作者,哈佛政治哲學教授邁可.桑德爾所言:「成功者往往相信自己的成功是努力所應得的,而忘記了過程中的運氣和幸運。」
近年來歐美開始承受「才德制」(Meritocracy)造成的社會撕裂,社會上的贏家與輸家相互仇視,政治上也形成民粹與菁英的激烈對立。這是因為,「人人機會平等,努力就能成功」的思維,賦予了人可以掌控自我命運的錯覺,同時也隱含了對失敗者的鄙視,認為他們的失敗是咎由自取,而不是條件和運氣不佳。然而,已經有愈來愈穩固的科學和社會研究,證明人的自由選擇和社會階級流動皆是迷思。底層白人認為的「努力也不會成功」,某方面來說不是憤世嫉俗,而是事實陳述。
《絕望者之歌》當時被《經濟學人》雜誌評為「2016 年關於美國最重要的一本書」。而其實,不只是作者詳實敘述的鄉巴佬文化,書本出版後在美國引起的反彈和認同,電影採取的改編策略、選擇的焦點,以及其中傳達的成功觀和後續可以進行的辯證反思,全都讓我們更加深刻理解了這個時代的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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