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跟我爸爸講話之後,我心裡面的委屈好像解開了一點。那些排山倒海過來的情緒,好像我可以開始面對,而不是爆炸或是關機。我的計劃書還有幾個任務,目前達成率就是個10%,下一步的計劃是要跟我爸講講話、聊聊天。
事情真的沒有那麼簡單。
我爸是個非常節儉的人,他不喜歡講電話,講電話浪費錢。他尤其不喜歡跟我講電話,他跟我講電話非常不自在,我們已經太久沒講話了,他不知道他要跟我說什麼。在過去二十年裡,我們跟陌生人的差異,就是有沒有血緣而已。醫院的對話,讓我從仇視他變成稍稍中立地看待他,讓我接受我原來真的有爸爸這件事,原來爸爸也真的在乎我。這感覺是很不可思議的,不管我爸爸對我的在乎是出於真心關懷還是內疚,他有付出,那我就要給他公平的評價。
我開始下一步,我打電話給我爸爸。本來預計要聊30分鐘的天,大概3分鐘就被掛電話了。我問我爸爸過得如何?他說很好。然後我說要不要聊聊天?他說沒什麼好聊的。我問他阿嬤最近怎麼樣?這段他終於講得久了一點,阿嬤現在失智,一直懷疑家裡有人要偷她的錢。實際上阿嬤是個很沒安全感的人,她會把錢藏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可能是衣櫃裡、老時鐘裡面、電視機旁的抽屜、床底下、棉被裡,你可以想到的地方應有盡有。阿嬤其實還是有些身家的,但阿嬤總是把自己過得跟甲級貧戶一樣,鐵皮屋、要繞到屋外上的廁所、洗了又洗衛生筷當筷子用,我爸爸跟阿嬤住在一起已經二十年了,阿嬤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廳,所以我爸是天天打地鋪。阿嬤的房子在一樓,水泥墊高的地板沒有做任何保溫隔熱,我爸爸其實是每天拿幾塊巧拼塑膠地板放在地上,然後就這樣睡了二十年。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我爸在七八年前的那場車禍後,我媽媽去確認我爸出院後的環境後來她跟我說的。在這樣的環境,白天照顧我媽,晚上照顧失智坐輪椅的阿嬤,睡覺的時候睡在反潮的地板上,我覺得是很艱困的環境。我問阿嬤最近怎麼樣,其實,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爸最近怎麼樣。
我爸淡淡地說,阿嬤開始疑神疑鬼,不相信除了我爸跟二嬸之外的人。我說要去看阿嬤,他說你不要來,你來了阿嬤會覺得你偷東西,然後我爸就又得解釋沒有人偷她的東西,得花時間安撫阿嬤。
我跟爸爸說,想要多些家庭聚會。我爸說,你顧好自己就好了,不用花錢去吃飯,也不用什麼聚會,我還想再講什麼的時候,他掛掉電話了。我計算了我們對話的時間,兩分四十六秒。
看到這時間,我的心情當真五味雜陳,怎麼跟我爸聊天就那麼困難勒?!我明明也是個幽默風趣、妙語如珠的人啊!到底發生什麼事?我跟工作坊的同學分享跟我爸聊天的進度,他們安慰我,這對你爸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一步了,一步一步來。我設定的目標是要跟我爸自在地聊天幾小時,我心想,This is mission impossi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