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弟講完話之後,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我生氣我的童年被我父母這樣瞎搞,我生氣我承擔了這麼多之後,我媽媽說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心裡面委屈,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轉身離開。
她就這樣躺在那裡,像一堆肉泥一樣。我要去罵她,我要吼出來我心裡面的不痛快。我要一個解釋,我要一個道歉。
我在LINE群組跟班上的同學講,他們擔心我衝動會傷害到我媽媽。我心想,我媽媽都已經這樣了,還能更傷害她嗎?如果她真的被氣到心臟病發,那對我反而是件好事,對她也是。她躺在那裡,我每次去看她,面對無能為力的我自己,我都感到萬分愧疚。我曾經不止一次,想著如何親手了結她,結束她這痛苦的一生。
我講到這裡,我同學更緊張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開始打過來,每個都要勸我。我一個都沒接,我那時候已經霍出去了。手機繼續在響,我眼睛模糊地飛快地敲著鍵盤,我哭得太厲害了。不要勸我,我說。你們打來我也不會接,我要去找她,我要跟她講清楚。
下午四點,我騎車到陽明。我到八樓的護理之家,我看到了我媽、也看到了我爸。是阿!我爸天天去看我媽,每天八小時待好待滿,我這時候去找我媽,會看到我爸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嗎?!我爸看到我,他有點愣住。在這個時候我應該還在上班,出現在這裡本身就有點詭異。我本來是想大罵我媽,但護理之家有我爸和其他住民,我罵不出口。我爸變成我情緒的一個出口,我跟我爸說:我想跟你談談。
有住民在真的不好講話,我叫我爸出來外面的佛堂講。我爸快七十歲,但他腿腳算蠻好的,我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他用一種史無前例的龜速慢步出來。
佛堂響著佛號「南無阿彌陀佛」,我跟我爸坐在佛堂外,靜靜地坐著。
我爸想打破沉默,他問我說:要不要吃橘子?
然後就給了我兩顆橘子,橘子很酸,但我想到朱自清的「背影」。幾年前我也吃過我爸給的橘子,那時候我爸離去的背影,身形佝僂,我那時只覺得我爸老了。
我撥著橘子,分了幾瓣給他。然後我說:你小時候打媽媽,這件事很傷害我。
我爸爸沈默了一會兒,有點憤懣的回答道:你知道你媽媽有多不可理喻嗎?!
我知道我爸爸在講的媽媽,就是我弟昨天描述的媽媽。也還好我跟我弟昨天有先聊過,所以我聽到這話後,還能坐下來繼續跟我爸對談。
我說:你之前這樣對她,為什麼你現在又來照顧她?
我爸說: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你們會來顧嗎?(他有點生氣)
我說:我可以請外佣來顧,你可以不用照顧她。
我爸說:外佣能怎麼顧?!如果沒人跟她講話,她整天就是嘴巴開開看著天花板,那多無聊。
我說:所以你是心疼她?
我爸說:對啊。我跟她講講話,這樣她不會那麼無聊。
我心裡面很震撼,我沒想到眼前這男人,是在乎他老婆感受的。我說:你白天顧媽媽,晚上回去顧阿嬤,阿嬤現在失智的狀態那麼嚴重,你怎麼撐得住。
我爸說:你不要管我。你過好你自己就好了。
我沈默了一會,我很緩慢地跟我爸說:爸,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跟你好好過以後的生活。你今年七十,你大概還有十年可以活。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這十年,我們要怎麼過?
我爸聽了,沈著臉說:我就這條命,就讓我死了就好了啦!
我說:媽媽躺在那裡,我每次看她,我都覺得內疚。媽媽其實不認同我,我跟媽媽出櫃的時候,她說這不是我女兒。不管我怎麼做,她都不滿意。
我爸爸本來都是沈著一張臉,手抱著胸不太說話。但聽到這裡,他突然開始生氣。
他用憤怒的口氣道:你媽媽就是這樣,只要跟他的想法不一樣,他就覺得那是錯的。
然後他又繼續說:我說接受你,就是接受你。你們都是我的子女,我愛你們。
我有點懷疑的問他:你愛我?
他說:對阿!不愛你我要愛誰。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我爸這樣發脾氣,第一次剛上大學的時候,他那時候還在跑路,我問他愛不愛我,他也是這樣生氣地講。這次,我感受到一樣的情緒,我知道他是真的在乎我。在那個當下,好像有什麼結被打開了。父親可能真的在乎母親,父親可能真的在乎我,這個可能性顛覆了我對父親的印象。他原來,真的有可能是個在乎家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