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皆知,世間觀賞日落最好之地,當為胭脂山。
每當夕陽西下,橘紅色餘暉撒滿山林,胭f脂山彷彿一名待嫁的二八姑娘,戴上鳳冠,肩上霞帔,乘著滿天雲霞,嫁予天上仙神。
或許是這番景緻太過動人,有好事者在面對胭脂山的不知名山頭,築了一亭,雅名「流光」,供天底下愛好日落美景之人一個方便處所。
風勢漸冷,紅陽欲墜,幾點歸鳥飛。
說也奇怪,往常日落之前,流光亭總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坐於亭中,或是沏壺茶,或是熱壺酒,或是擺盤棋,或是彈張琴,總而言之,以各種雅事附庸日落景色。
此時此刻,亭中只有一名遊人。
那是一名年過知命之年的老太婆。
老太婆疲倦地倚在涼亭扶靠,竟然不顧灼燒雙眼的疼痛,直視遠方將落未落的夕陽。
仔細一看,原來老太婆的眼睛已近瞎了,眼神轉動之間,毫無靈動與光彩,甚是可憐。不僅如此,老太婆左手似乎也廢了,癱軟地垂在身側。
夕陽、老態、殘軀,再加上老太婆一身如喪服般的縞衣,本該是文人騷客及時行樂,把酒言歡的流光亭,此時卻有一股衰亡氣息,瀰漫不去。
「三十年了。」
那老太婆盯著夕陽許久,忽然心生慨歎,啞聲說道:「時光冉冉,想來山還是舊時之山,人卻是垂垂將朽之人了……還記得彼時,一名姑娘山中迷途,誤登此地,卻意外見著胭脂日落,紅霞當天之景。那姑娘也算頗有資質,當下若有所悟,醞釀多年竟成《引霞訣》一篇,自此踏上了不歸江湖路。」
老太婆苦笑兩聲,緩緩說道:「初生之犢不畏虎,是因為不知虎口之惡。那娃兒竟不知天高地厚,得此小道,卻自認為能與為兩百年前,名動天下的無淵子同樣,在這男人把持的江湖,留下不朽名聲。」
頓了頓,不禁笑道:「誰知沾沾自喜的一篇《引霞訣》,不過小景小緻,難登大雅之堂。非但如此,三十年苦練,雙眼也深受其害,睹物不清,辨人有礙,不知當年那姑娘若知今日結果,是否後悔?」
老太婆越說,笑聲越朗,大有將多年憾恨一併抒發之意。
孤聲繞樑景晚年,悔心可曾識初心?
笑聲漸漸寂寞,一人一山,相識多年,畢竟無言以對。
天色已晚,再怎麼美麗的夕陽餘輝,終歸隱沒山的那頭,再怎麼動人的山林異景,終究為黑夜所吞沒。
夜風翻山越嶺而至,帶來了料峭春寒。
老太婆縮了縮身子,不敵年歲對身體帶來的傷害,感到一陣冷意。
然而,老太婆仍舊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點亮六盞燈籠,高掛於流光亭六處簷角…她似乎在等人?
山林寂靜,唯有蠟燭燃燒的輕微聲響,隨風消散。老太婆將不堪為用的兩眼闔上,屏棄了視覺,好將專注全放在其餘四感作用。
就在此時,變異陡生!
忽如一夜春風來,流光亭滿蓮花香。
不合時節的蓮花香氣驚動了老太婆,她眼睛也不睜,只是將腦袋往亭外晦暗之處擺去。
樹林之中,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只聽一道輕清柔美,吳儂嬌語的好聽聲音,邊走邊吟誦:
「日薄胭脂霞戲影,翠轉憔悴意。
騷客俯仰餘煙歛,筆映殘暉哀詩幾?
燄抹盡,慘夜孤鳴,明朝何處謎。
但看遠燈朦朦綴,流連不回,泉清酒洌醉誰離?」
吟誦的人聲音雖然極其清柔,可細細聽來,卻有一股淒涼哀淒的悲意,隨著晚風繚繞,久久不去。老太婆驟然聽聞,挑起一邊眉毛,右手執起了橫放於腿上的銀製長棍,臉上滿是警戒之色。
來的是一名二十歲出頭的貌美女子。
那女子有雙如星子般的眼睛,眨呀眨的,纖細柔美的身材為一襲潔白衣裳包覆,裙上繡有淺淺的蓮花圖案,玉步款款,腰肢輕搖,突然充滿四野、舒人鼻息的蓮花香氣,似乎就是自女子身上散發開來。
老太婆不知道自己何時睜開了眼,奈何女子已經走近到亭上燈光可照耀之處,老太婆也看不清那女子的穿著打扮與面貌如何,只見亭外燈光中有一道模糊身影,應該望著自己?
雖然無法看個仔細,可是不知怎麼的,老太婆總覺得女子臉上始終掛著溫柔的微笑,是很好看的笑容。
終於,老太婆察覺是哪裡不對勁。
在笑的不是駐足在亭外的女子,而是她自己!
那是一種由衷而發的笑容,那是一種對美麗事物自然而然流露的笑容,那是一種本能,一種天性,一種對美本身的讚嘆。
所以老太婆才沒有察覺自己在笑!
笑意起,破綻頓現!
嗡的一聲,自左而右,急射而來。
幸好,老太婆自從雙眼失去了辨物作用,聽力變得極好,對於突然發出的聲響,老太婆下意識將身體往前一傾。
這是正確的決定。
一根通體幽黑的三寸玄針,釘在老太婆身後梁柱。
「好耳力。」女子有些驚訝,笑道:「掛燈引路,霞姑可是在等我?」
這無疑承認暗器發自其手了。
「霞姑?瞎姑?真是久未聽聞的名號了……」老太婆幽幽一嘆。
三十年,老太婆用了三十年歲月,終於在江湖上留下一席之名,卻也日漸敗壞雙眼,最終得了這麼一個既褒且貶的名號。然而,終究過去了,一名五十多歲的老人,也不是那麼在乎名和姓……尤其是在十天前的那場比鬥中落敗後。
霞姑本想再說些什麼,身軀卻忽如雷擊,猛然一震,總算察覺到不對勁的根源。前一刻才遭眼前人暗器偷襲,她居然生不出半分怒火來!
霞姑眉頭深鎖,拄著三尺銀棍站起,沉聲道:「傳言金銀人命的組織『如夢賦』中,有一套迷惑五感、鬆懈人心的武學名曰《紅顏改》,想來老婆子方才便是中了其中的『怡悅色』,莫怪乎老婆子無法對妳心生警惕!」
她將氣勁灌入銀棍之內,看上去堅固無比的金屬製品,居然隱隱發出斷裂之聲,「如夢賦中最為有名的殺手,當為『夢毒香狂』。妳身帶奇香,又使玄針暗器……玄織香影白倚軒!」
白倚軒笑容更盛,「呵呵,正是晚輩。」
「妳要殺我?」霞姑冷聲問道。
「是的。」
「不惜請動妳,老婆子倒是好奇自己命價幾何了?」
白倚軒搖了搖頭,「很抱歉,這不是生意。」
「哦?」霞姑挑眉道。
「是晚輩斗膽,執意要送前輩上路。」
「老婆子卻不明白,這副將朽之身,何時惹上妳了。」霞姑將掌中銀棍一甩,咔咔咔好幾聲,三尺銀棍,分節而長,下一刻竟成了五尺長的銀鞭!
白倚軒向後退了幾步,冷聲回道:「十天前,前輩不該接下《無痕劍》傳人的挑戰。」
「妳要為他報仇?」霞姑大感意外,質疑道:「贏的可是那年輕人,老婆子甚至賠上了一臂。」
「他是我的。」白倚軒雙袖一甩,兩枚玄針赫然在握,「除了我,我不允許任何人傷他!」
霞姑雖然目難見物,此時此刻卻也感應到了白倚軒瘋狂的執著,以及清晰、凝鍊的殺意宛如海上風暴,試圖將她捲入海底。
這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霞姑錯愕道:「自《無痕劍》傳人出道一年來,挑戰無數江湖名家,雪刀封嶺路性寒、劍偃風行柳在天、鐵槍橫峰雁南回……這些人自從與《無痕劍》傳人一決,便銷聲匿跡。老婆子明白此中必定有蹊蹺,難道這些人都亡於妳手?」
白倚軒嫣然一笑,「是的。」
「那老太婆可不能手下留情了!」霞姑忽然覺得更冷了。
如果那些人都與她同樣,敗給無痕劍傳人同時帶了傷勢,但終歸是叱吒一方的名家,盛名非虛,可是這些人卻全死在眼前這年輕女子手下……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抑或是這犢子本就有殺虎的能力?
越想越驚,越想越膽寒,霞姑不願自己再去多想,運氣一凝,衣袍無風自動,銀鞭旋身而出。
鞭出如蛟舞,更如貪光夜獸,銀鞭軌跡竟使得滿亭燈光一亂,宛如無形暗器,光線自刁鑽古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刺向白倚軒雙目!
此招正是《引霞訣》開篇第一式,流光化形!
誰知白倚軒僅是閉上雙眼,身子動也未動,猛然雙袖一甩,兩枚銀針分別向左向右破空急去,隨即傳來一連串不絕的撥弦聲響,擾亂霞姑雙耳。
弦音擾耳,霞姑卻不在意,疾步掠向亭外,銀鞭成線,如箭暴射,直取白倚軒而去。
可近瞎的眼睛卻意外瞥見了幾道閃亮。
霞姑心生怪異,方才一招並未將光線引至彼處。
就在此時,那兩枚本該飛向左右林子深處的玄針,赫然出現在霞姑身後,藉著不絕弦聲隱匿,下一刻各自霞姑背心及右手要穴貫入。
暗器入體,運氣行功路徑霎時一頓,霞姑執鞭之手猛地一偏,並未擊中白倚軒要處,反而在她姣好的臉蛋擦出一道血痕。
鮮血沿著臉頰弧度滑落。
白倚軒被傷了顏面,轉笑為怒,睜眼同時雙掌如蓮綻放,冷漠無情的一掌向著霞姑空門大開的心口擊去!
重掌破心,帶動體內玄針呼應,登時霞姑口中飆出一大口鮮血,垂垂老矣的身子哪堪承受,人如斷線木偶往後飛去,沉沉撞在流光亭柱上。
霞姑似乎有些不明白,戰局怎會驟然逆轉如斯,便溘然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