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街景」,應該鮮少有人無法在心中喚起對日常必經之路的記憶與圖像。但是,當此時加入第二個人,則經常可以發現,不同人所描述的同一地點,往往在呈現上出現分歧。也可能正好相反,明明是不同空間場所,卻由不同敘事者給出了高度相像的形容。由是我們幾乎可以看見,當一名讀者拿起並翻閱《看不見的城市》,一場時間與空間的迷失於焉展開。在映入眼簾的五十逾座城市之中,虛構的馬可波羅與虛構的忽必烈汗交換著視、聽、嗅、味、觸覺感官下的城市面貌,以名字、眼睛、天空、死亡等為元素,交織創造了非現實的口述歷史,和架空的時空。
究竟,是什麼築就了不同人、不同記憶中,對街景印象的落差?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為每一座城市標註一個陰性的女名,又在原文書序提到:「這本書是一點一點,由殘篇拼成的,時而摻入較長的、寫在字卡上的詩,還有更多其他的靈感。」他並刻意使我們在閱讀的旅途,不停與一些碎片似的元素和意象擦肩、碰撞,如伊紹拉城的千座水井,抑或攸菲米亞擠滿七國商人的港口、香料與布匹等。此位義大利作者的字裡行間蹦出鮮明形象的角錐形狀的屋頂,晾著衣服的陽台,乃至摻有魔幻元素的、以蜿蜒水管取代牆面和天花板的奇異光景。有趣的是,這些卡爾維諾自己承認「不存在於讀者所處之現實世界版圖」的城市,卻讓讀者似乎帶有強烈的既視感,彷彿曾置身其中,也可能在哪個歷史課的早晨,在教科書的扉頁與之邂逅。唯獨,當我們真的要說出在哪一個精確的經緯座標存在著與書中一模一樣的風景之時,卻又困惑地發現,彷彿認知中的所有地貌,都與這道拼圖的缺角出現或多或少、無法完全咬合的零件。
無法適應的讀者——如同小說裡的忽必烈,告訴眼前的義大利商人,他所描述的街道與景色,那些記憶中的城市,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上。又質疑,這一切的故事除了排遣帝國亡毀的寂寥,沒有任何幻想以外的意義。
但是,馬可波羅答道,所有光怪陸離的城市,都可以是威尼斯的化身,而聆聽這一切故事的皇帝(讀者),終將成為全部事物意義。
城市與街景雖物理性地存在,同時卻又讓人「看不見」。這樣的原因,或許就該溯及人們對於環境還有景物的認知,其實並非如自己以為的,是一個完整包裝好、不再變動的集合概念。而是反過來,在大多數的情況下,由細瑣的物事及符號組構後,再逆向回推而成。好比詹諾比亞城「有許多平台和陽台,建在不同高度的支架上,彼此交錯,由梯子和懸吊的人行道連接,上頭架有圓錐屋頂的望樓、貯水的大桶、風向標、伸出的滑輪、釣魚竿,以及起重機」。我們早就理解圓錐、理解水桶,和深植生活經驗裡,那千千萬萬根釣魚竿應有的概念和形狀。導致縱使串接的方式迥異於臺北、東京、紐約、羅馬,縱使讀者從未到過此處,卻可以對這些日常出現的物事興起一股熟悉,進而沉迷於故事當中。即便爾後不久,讀者猛地回過神,驚覺——如何一位十三世紀的威尼斯商人,口中竟冒出未來若百年工地特有的重型器械,這樣的邏輯和史實矛盾也已經不甚重要了,因為卡爾維諾筆下的城市與路街,其存在意義都只是提供馬可波羅、忽必烈皇帝與讀者在記憶中建築由自己定義的「城市」概念的材料。換言之,看不見城市之所以不可視的本質,就是因為她根本不需要被作為一個定型的城市來看待。
卡爾維諾在這裡做的,乃將城市還原成「要素」和「定義」,使得城市不必再具有真正的物理形體和範圍,也能存活於意識之中。如同古典詩詞「不識廬山真面目」一句,身在山中的人雖不見山的全貌,卻依舊在心裡明白「山」的概念。人類文明持續活動的區域,街景亦不可能停止變遷,而是在局部或全面的崩毀、重建當中恆常地新陳代謝著。馬可波羅曾於描述拱橋時,一塊一塊石頭地敘述。但皇帝打斷了他,並說,唯有被撐起的橋拱,才是他所關心的結局。對此,威尼斯商人靜默片刻後,緩緩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而我們不也是一邊指認著如書中的欄杆、噴泉與鴿子,一邊依自由喜好,在記憶中排列出具個體意義的街景面貌嗎?是以,《看不見的城市》所提供的,與其稱作荒誕無稽的空想地圖,更不妨說是對街景的閱讀法。提醒了讀者,拆解框架,使一種應運無限變幻的可能性所生的美及吸引力,超越既有的、空間中已釘死的形體和邊線,蔓延盛放,成為記憶中擁有無二姿態的我之風景。
- 參考資料:
伊塔羅.卡爾維諾著,王志弘譯《不存在的城市》(臺北:時報出版,2020年第五十三刷)
Italo Calvino《Le città invisibili》Oscar Mondadori, Milano, 1993
- 本文作者
嗜寫者,本名黃昱禎,藍墨水文藝社第五屆副社長,現為輔仁大學義大利文及日文系雙主修學生,於2018年赴羅馬UNINT大學交換學生,立志用各種語言說各種故事。高中小說作品〈偷〉曾獲中臺灣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