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書寫(Personal Trauma Writing)在近年的研究中十分盛行,但其中所潛藏的不僅是一種對於創傷的書寫,其中帶有的是對於隱傷的面對、錯誤的反思,以及從其中得到痊癒的過程。而這樣的書寫方式,幾乎是一種通則,就歷時性的角度而言,傷痕自覺或不自覺地融進書寫,以至於讓書寫中帶有幾分自身經歷的創痛,更是貫串了不僅創作者,以至於所有時代或者世界裏的人們。
於此,我們可以用「傷痕/治療」的角度,去對於諸多文本分析,甚至做為一種知人論事的參照,則以魯迅單篇小文章為例,收錄在,魯迅在一九一零、二零年代時,寫下了多本文集,廣為人知者眾多,但《吶喊》中有一篇短篇文章叫〈一件小事〉,以千餘字的篇幅、雜文的形式,紀錄了一個或許是微不足道,卻足以反思和治癒的,「將我從壞脾氣裏拖開」的小事。
這篇簡短的作品,其實並不複雜,文字也並不華美,而其重要的是觸動人心的部分,譬如在平實的語言中,讓讀者有親臨或直擊現場的感受。或可說這也是讓我們想起當今社會,我們時常面對著游離於街邊的底層民眾,常於自身心裡示現與辨證的重要命題——我們應否垂首蝸居在街緣的人群,從粗糙的口袋取出並擲下銅板?或者佇足於意外受難者的身畔,協助並處理善後。
也或許出於對人性的臆測,或者說被社會奪取走的不信任,我們對於這類看似「碰瓷」的事情,漸漸產生了一種經驗法則,這樣的經驗法則導致在判準善惡界線時產生了模糊的情形,故事中魯迅也是如此,當他看到老嫗緩緩倒下,沒但沒有同情,反而以經驗法則,認為老嫗是裝腔作勢,其甚至對車夫的「多事」感到嗤之以鼻,認為車夫自討苦吃,以一種先知者的角度去「指點」車夫。
然而車夫卻並未理會魯迅,而是扶起老嫗,並前去投案,這樣的動作令其詫異,魯迅接著說,「覺得他(車夫)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越走越大,須仰頭纔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藏著的『小』來」,或許當魯迅面對著純然的善良,或者純然對於人性的信任,在此時我們或許都經歷了太多隱傷,以至於失去了對人性的信任。這樣的純粹性,都讓我們的「複雜」,或者社會性顯得無處自容,或說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威壓,讓自身得以時時反思。
或許是補償心理,或許是深刻的反省,魯迅在當時做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口袋裏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但這樣的動作,卻彷彿將時間暫停,一切彷彿塵埃落定,對與錯、善與惡,或者人聲與自然,一切都變成了耳中最靜寂的絲線,在這樣凝定的時間裏,纏住了魯迅的心。這樣的糾纏,也就成為一種隱傷,對於經驗法則的過度依賴,或者對人類純粹性的複雜化,興許都是讓魯迅非常著惱的。
其又言:「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魯迅無法回答自己,也無法將自己再度置於一個高位,這樣的一件小事,卻彷彿將其打落到凡塵,讓他不能再以驕傲自得或者過度自我的高度,去看待這些小人物。或者說魯迅其實仍然有一種知識崇拜的情況,對於這些小人物,其非常直接地當成無知識或無經驗的。所以這樣的「獎他」或者「裁判他」就顯得格外諷刺,在連自己動作都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如何能夠裁處他者?
回憶至此,魯迅仍舊回到當代,也同樣地去面對著社會、群眾,所增加者或治癒者,都是從一件小事中去拆解出傷口,就如同文學或者藝術的目的,從來不純然地將之抽離生活,而是為了對應時代而作,經典的重要性則是成為一個時代間通則,不是背誦子曰詩云,而是讓我們應當要能夠如同鏡面,澄澈卻能反映我們的內心。
在一代文豪、知名學者魯迅筆下的一件小事,不僅讓我們看到了魯迅的躬身自省,也依稀地將其「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形象迎面展開。或許驕傲或硬氣如魯迅,鮮少將自己軟肋處示人,但所以搦筆,不僅提醒自身,也在提醒更多的「人」,不應當因於「一件小事」就忽略,不應是以一個小人物就輕視。或許這件小事成為了隱傷,而魯迅也基於創傷書寫的緣故去紀錄下來,但更重要的是隱傷過後,我們更應去面對其如何自省,乃至於治癒。
縱然背負著滿身國家、民族或者群體的一種集體傷痕,魯迅雖踏著沉重的步伐向前急趨,卻仍不忘寫下這樣一件小事,深刻地提醒著每個人。而我們處於現今被各種倉促所包圍的社會,或許基於迅捷方便等的理由,甚至會主觀地偏執地去看待事情,忽略太多應當檢省自身的機會,讓自己不至於在治癒他人時,成為驕傲自慢等自我中心疾病的患者......。
- 詳請參魯迅:《魯迅小說合集》(臺北:里仁,1997年)。
- 本文囿於篇幅所限,僅挑一短者簡述,事實上不論〈示眾〉、〈藥〉等,都是其創傷書寫的名作,也都隱含著創傷治療的方式。
洪國恩,第五屆至第十屆藍墨水文藝社指導老師,國立中興大學中文所碩士畢,現為青墨集文史工作室執行總監,曾擔任窺詩社社長,社團指導老師如竹女沂風文研、東海大學同創社、彰師大絆詩社等,並曾任職於臺中市政府文化局,曾獲吳濁流文藝獎、金車短詩行等文學獎項,並發表現代詩文於創世紀詩刊、笠詩刊、幼獅文藝等刊物,但願文學能成為一盞世變中幽微卻足以前行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