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記憶被時間與因果順序牽連」,「即使了解一切語言最終仍孤身一人」。
從第一幕開始,《異星入境》便透漏了其科幻世界觀的龐大野心:我們活在三維世界中,在地球中的任何語言都沒有辦法對「四維以上空間」運作邏輯進行思考和虛擬;但假如如今,你的記憶已經成為了眼前串珠般的道路、能夠供你自由進行探索理解,這樣究竟是代表你已經超越了你的文化與語言提供給你的先驗世界觀,進而藉此預知未來,因此得以成就自己阻止人類與外星人對抗的英雄事蹟?或者代表你將最終陷入命定論的虛假中,再也無力改變自己已被預知的未來、永生無法再置喙自己的生活發展?而這個如同預知的「能力」,究竟在人類社會所創造出的隱喻中,是被歸類為簡單的、具實用價值的「工具」,或是如雙面刃般的「武器」?
這部電影的劇情可以簡單被歸納為兩個語系之間「語言相對論」(沙皮爾-沃爾夫假說)式的價值觀、傳統思考框架衝突,與最後的破譯與互相理解。在此世界觀下,由於外星人星球的語言觀中「時間穿梭」概念是「成立」的,因此生活在該星球上的外星人也因其「語言的力量」獲得了四維移動的能力;而主角最終藉由學習了對方的語言,也獲得了相同的能力。我們可以視本部電影的主要訴求為「透過與另一種語言的接觸與學習,一個人會自然沉浸於其社會框架中,進而有辦法去執行該社會存在、然而自己原先社會不存在的動作」,其劇情則透過語言上的誤解與誤區來進行推動:
從劇情初期對梵語「戰爭」概念的解讀下便可得知,一個詞語的意義連結在不同框架中會有不同情況,因此「戰爭」的譬喻有可能在兩個語系中有全然不同的詮釋方式,而必須先看母語使用者使用該詞彙時的連接網路。劇中該「戰爭」概念明顯呼應到後段有關於外星語言中「武器」定義的討論:「武器」原先在人類世界中具有實際意義,然而在外星語言中卻變成了「可供利用之工具」的隱喻;而「時間穿梭」在人類語言中原先並不存在,卻因為外星語言的概念植入,帶動了主角在人類語系的認知結構下,為「在時間中前後移動」原先帶有的方位譬喻賦予了真實的移動意義,如此的隱喻交換便使得主角某種程度上能同時運用兩種不同語系的思考邏輯,進而真實地對其未來的回憶進行探索。
本部電影在分析外星語言並進行對話時使用以下方式:得知對象是否能理解「問題」的問題意識以得出答案,接著確認其圖像中代詞的指向,然後確認其物種個體是否有本能的溝通能力,最後才是藉著長時間的接觸以緩慢理解其書面語言,構築並依賴此圖像詞彙庫來進行雙向轉譯;這樣子的做法有些類似與尚未接觸語言的嬰兒溝通的狀況:其敘述方式與人類完全不同(外星物種為噴墨書寫、嬰兒為哭啼或肢體動作)、皆須要有足夠的互信基礎才能對話、且皆須藉由長時間觀察、歸納以進行其行為之破譯與理解。
人類與外星人間使用「筆談」方式溝通。圖源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8545。
從這個角度來看,不難理解主角會對外星物種產生其為其女兒的幻視,並藉由劇情中段的炸彈爆炸來呼應其劇情末段仍要生子的決定,暗示其不可避免地走向傷害自己的女兒(阿爾伯特) — — 因為這些強烈的預示,使得女主角將自己身處於該共犯結構此事視為一種「不能抵擋」的必然,即為命定的展現。
然而,上述的訴求卻使得本部片陷入了語言決定論的流沙之中:
從劇情的敘述中,我推測主角在「理解外星人語言」時仍然是使用「將其翻譯回人類語言」的方式,其視外星文字為一圖像而非純文字,其本身如抽象畫並不帶有明確意義,而是需要有事先調查的先備知識為其灌輸意義後,才可直接視其圖像進行轉譯與理解、並非直接沉浸於該語言內;那既然外星語言被視為「外語」甚至「外星藝術」而非母語,主角的思考架構應該(如語言相對論所述)已經被母語所限制,為何其仍能依外星物種於自己在外星傳統社會中所構建的邏輯框架進行思考?雖然語言決定論被推翻原因即為「人類後天仍能學習母語未存在的概念」,然而牽涉到所處維度的基本世界觀轉換未免顯得牽強。
且即使後天仍能學習不存在的概念,該概念也往往會先轉譯回母語的理解框架,而主角所學習到的基本上是一個超(人類)現實的技能、武器 — — 我們可以從他說話的方式理解他仍然處在英語系的思考狀況,僅被外星物種以上帝視角強行置入未來的回憶片段,難以說服觀者其便可同時使用兩種不同的語言邏輯進行「三維」與「四維」兩種差異極大之思考。而且,如果光學習一外語一定時間就能忽略自己數十年的思考方式與空間感知、並藉此學會操作四維的移動,那在未來的片段中,當主角最終出書並在大學課堂開授外星語言課程,不是正代表了未來參與課程的所有人都能進行時空轉移?
因此我更傾向把整件事情詮釋為一種夢境:主角的時空移動類似夢境所提供的預示,其為由外星生物託夢式地賦予的片段「禮物」,而並非真的是一種被賦予的能力、或是一個由完整的科幻世界觀所制約出的科學邏輯;整部電影中應僅有外星人為全知觀點,其已擁有後見之明,得知主角有關孩子的未來記憶會具備「能使其物種與主角溝通」、進而「拯救地球」的重要性,因此才將自己化為小孩的形象,並以其語言所暗示的社會框架對身為語言學家的主角施加「壓力」,使其產生各種未來的幻視,並成功地將劇情線推至較為良好的結局。當然,若依這套說法,主角最後宿命性地選擇生下孩子(並讓她死亡)此事又顯得難以解釋(因其根本不能確定該預示是否僅為夢境),但或許,當主角在劇情中段說出「即使了解一切語言、最終仍將孤身一人」時,就已經強迫自己接受這套說法了。
另一方面,本部電影必然不是一個以道德勸說為主軸的雞湯型劇本;雖說電影裡有曾經想要描述局外人的偏差認知以及無知的恐懼會對社會造成什麼危害、亦形塑出了類似「魔王」角色的嗜血中國軍人並對其進行阻擋,然而這些橋段更像是為了暗示每個人(包含語言學家)對嶄新語言理解的主觀差異,或是闡述「對不全觀碎片進行主觀詮釋會造成溝通失效」此事,更類似一種語言學學術研究常見問題的簡介。
同時,本部電影的角色形象形塑顯得十分單薄,整部電影充斥無謂而量體龐大的軍事術語與壓抑無語的工作環境,生活狀態與對話的缺乏導致劇情難以形塑主角本身的個人特質,或者也使得主角的性格無法去為劇情走向做出改變(主角在劇中表現出的衝動個性更像只是為了凸顯出研究者的衝勁、並與恪守命令的軍人做出對比),整部電影似乎僅強行以「解釋(參雜著語言學的)科幻世界觀」的進程來為整體劇情推移提供驅力,類似於科幻書籍的設定集形式;從我的角度看來,電影中整個故事的存在意義有些類似於測試該世界觀通順性的方式,似乎無法做為一部良好的劇情電影來觀看。
結局,本片兩位主角少有的身體接觸。圖源https://reurl.cc/9rVYgd
總括來說,本部片遊走於語言決定論的界線邊緣、也遊走在劇情片與虛構紀錄片的邊緣,具有其將語言學概念應用於大眾影視中使其普及的價值,然而情節中亦仍有部分即使以現有學術觀點亦無法良好解釋。
我認為科幻電影的基本意義即為在虛構場域製造出一個觀者可合理通順地閱讀且具(可被理解的)科學邏輯的世界觀,並不一定需要畫地自限於現有的、已證明的學術理論限制,貴於全面性創造新的平行空間、並以特定的科學假說作為啟發、來發展出非現實但能說服觀者「未來可能發生」的一套邏輯系統,而非僅橫向移植、並為現有世界置入一無法被避免且毫無脈絡的機械神式劇情開展(以本片來說,即為外星生物毫無前提地突然出現,此出現並未在本片世界觀中註明;但舉另一部科幻商業片《星際效應》來看,該片劇情已經將世界觀的時間定在某種可被預見的未來、此時人類已經有星際旅行且地球已經被汙染,自然得以觸發主角為了擴張人類生存空間而拋下家庭登上太空船的劇情)。本片一方面擁有引人入勝的外星生物設定與創新的、首尾倒反的時間軸表現方式,另一方面卻因引用了大量現實世界概念(無論是語言學概念或本身的世界觀)而使其野心顯得綁手綁腳;但當然,雖然其在個人的閱聽經驗上仍然具有些許缺陷,仍不失為一部耗費製作群精力與金錢構築出的、良好的商業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