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印度主要古典舞簡介

在這章我們將簡單地介紹印度的幾種古典舞：卡達克、婆羅多、卡達卡利、曼尼普利。

在所有的印度傳統古典舞蹈中，卡達克佔有特別重要的位置。當我們說到「卡達克」這門藝術時，它其實是將樂手與舞者全部涵蓋進來，缺一不可。從字面上來看，Kathak一詞指涉的是a story-teller，說故事的人，這也與卡達克的發展歷史互相呼應；古時的「卡達克說書人」，是在各個村落的宗廟，負責透過樂舞來對大眾闡述神話故事的人。

在梵文的語彙中，Kathak有個同義詞Kushilav。傳說《羅摩衍那》的作者．聖人蟻垤曾教導羅摩的雙胞胎兒子Lava與Kusha，並讓他們在宮廷以音樂劇的方式演出史詩故事，若有任何人得之精隨、做出同樣優美的展演便會得到Kushilavas之名，以紀念這兩位兄弟。這些Kushilavas演出了許多神話故事，後來被稱為kathakas，說書人的舊稱。

蒙兀兒帝國初入印度時毀了許多印度廟宇、說書人也四散分離，有些人往拉賈斯坦投靠屬於印度教（拉吉普特族Rajput）的君主，有些則進入新政權的宮廷中服務，共同保存下了這項傳統藝術。伊斯蘭宮廷裡的說書人無法再以樂舞展演他們熟悉的印度神話故事，卡達克於是揉和了來自波斯文化的風格潮流，轉化成一種技巧性、娛樂性極強的純舞蹈表演，也從多人展演，轉成單人獨舞的形式。

在秉持懷柔政策的蒙兀兒政權下，拉吉普特宮廷得以保有自己身為戰士民族的驕傲；尚武的拉吉普特人重視舞者在豐富而複雜的節奏中展現絢爛技巧（技巧性舞蹈Nritta）的能力，而伊斯蘭宮廷喜愛舞者生動感人的情緒展現（情緒性舞蹈Nritya）；不同地區的政治權力與文化發展出不同的藝術風格，這樣的傾向也影響了後來卡達克的流派發展。

所有的印度古典舞中，卡達克是最能讓舞者展現自主性的一種舞蹈。在技巧性與情感性之間自取平衡，舞者可以任意安排自己要表演哪些項目、以及如何詮釋它們。

傳統的卡達克古典舞表演，舞者會遵循從慢速開始的規則，展現一些技巧性項目：主要有站姿thaat、進場amad、帶有手部動作的舞蹈小段tukda / toda / paran、踏地小段、及各種以精密的數學規律組成的三三節奏chakkradar…；在這些技巧性舞蹈的展演中，卡達克舞者與其他的古典印度舞者同樣穿著腳鈴，但為什麼卡達克舞者的音樂性如此強烈呢？這是因為卡達克舞者必須具有將塔布拉鼓、低音雙面鼓所演奏的每一個音節（bol）如實呈現的能力，同時，必須具有在不同的節拍循環（taal）中漂亮而穩定地掌握節拍的能力。純舞蹈技巧之後會是一些帶著情感流動的敘事性舞蹈展演，例如展現舞者出場氣勢的Gat Nikas、帶有各種故事情節的短篇段落Gat Bhav、主題圍繞著克里希那的浪漫故事的thumri、讚頌神祇的讚歌bhajan / vandana…等。

傳統卡達克的常見伴奏樂器，會由一個鼓手（塔布拉鼓或低音雙面鼓）與一個琴手（薩朗琴或手風琴）組成，現代的舞者也會加入西塔琴、薩羅德琴、印度笛等，為演出增添更豐富的美妙音色。

受到伊斯蘭與印度宮廷風格的影響，男性舞者的表演服裝通常是窄身上衣或高腰裙裝，搭配直筒的窄棉褲，在腰間繫上一條棉巾，視情況加上纏頭帽巾。女性舞者通常穿著受伊斯蘭服裝風格影響的束胸洋裝、或者受拉賈斯坦服裝風格影響的兩截式上衣搭配圓裙，以及窄褲、紗巾與各種首飾。

印度之南最有名的，當屬婆羅多舞蹈。相傳坦米納德邦的一位領主對婆羅多舞蹈的普及化扮演了重要推手的角色，並從坦迦爾Tanjore這個城市將之發揚光大。

有別於北印度音樂（Hindustani），婆羅多舞蹈屬於南印度音樂系統（Karnatak / Carnatic），表演中不可或缺的樂器是低音雙面鼓（Pakhawaj / Mridangam）與印度銅鈸（Manjeera），另外維納琴（Veena）、南印小提琴（Violin）以及印度笛（Bansuri）也頗為常見。

婆羅多舊稱Dasi-Attam，Dasi來自一位為神奉獻的女信徒的名字Dev Dasi，Attam為戲劇之意，Dasi-Attam的原意便是指這位虔誠信徒的演出了。早期婆羅多舞蹈只由這些終身侍奉神靈的女性舞者Dasi所演出，而她們之中的指導 / 帶領者被稱為Nattuvan, 通常皆由世襲的方式代代相傳。

古時的師徒傳承沒有收費，待弟子們在這塊領域佔有一席之地的時候，便會將自己獲得的成就與金錢分出一部分獻給師父，就像子女長大成人後供養父母那樣：沒有師父手把手的教導，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

婆羅多舞蹈的表演分為六個段落：

1. 開花（Allarippu）：婆羅多演出的第一個部分，舞者雙手以禮敬（Namaskar）的姿態為整個演出做開場。身體的每個部位包含脖子、眼睛、眉毛…等，優雅地隨著緩慢的音樂擺動，這些特殊的擺動方式被稱為Rechakas；在這段表演中，右半部身體所做的任何動作，左半部都會重複一次。

2. 技巧展現（Jethi Swaram）：技巧展現的音樂節奏比前一段稍快，舞者先以簡單的步伐，與低音雙面鼓向觀眾一同演示當下的節拍。低音雙面鼓的音節稱為Chollu （塔布拉鼓的音節稱為bol）而婆羅多腳鈴所發出的聲音稱為Sollukkutu。這裡會以一個重複三次的節奏組合Tirman（也稱Tihaai）作結。

3. 讚歌（Shabdam）：緊接著是一段詩歌般的音樂，通常有其歌頌的對象，可能是神祇、可能是君王。在此舞者會開始做一些情緒展現的表演。

4. 豐盛愛意（Varnam）：在這個段落，技巧Nritta與富含情緒的演技Abhinaya的表現佔據同樣的比重。首先由一段主題圍繞在「何以今夜的月尚未升起？」的Pallavi開始，接著Anu Pallavi則講述一位面容如同月亮一般美好（註1）的女子的愛情故事，並點出正是因為她的嬌羞，月亮才遲遲尚未升起，最後的Charanam以優雅的藝術形式演出因愛結合的美好。由於主題內容的吸引力、與舞蹈表現的自由度高，Varnam被認為是婆羅多舞蹈中最具感染力的一段。

5. 抒情敘事（Padam）：以古典詩歌與史詩Jaydev, Puranderdas, 或Bhrati譜寫而成。以情愛為主題的情緒展演（Shringar Ras 印度表演藝術中的九大情緒之一）和敘事性的舞蹈貫穿整段。

6. 壓場（Tillana）：最能夠展現婆羅多舞者的速度與張力的，非壓場莫屬。此段展現純粹的舞蹈技巧，情緒展演在這裡是完全不需要的。舞者倚賴自身的優美身段、高超技巧、以及音樂節奏的絕妙掌控來吸引觀眾的目光。音樂形式上與Tillana呼應的是北印度音樂的Tarana。

註1：將月亮比喻為美麗的女子，無論是在印度的通俗文化、梵文或烏爾督語的古老詩歌中皆頗為常見。在印度，人們認為月亮幽微的光華能夠照亮黑夜，其溫柔的光輝與力量，正如美好的女性一般。因此男子見到心儀的對象，便將對方稱為自己的月亮。

卡達卡利的表演方式約於12世紀時出現在印度西南部，喀拉拉邦的一個小城（舊稱馬拉巴Malabar）。傳說Kalikat的賈麥林國王Jamerin某日受到克里希納神的託夢，克里希納神命令國王籌備一齣以＜Krishna Leela＞為主題的舞劇，並飾以具祝福意涵的孔雀羽毛進獻。

因此在賈麥林國王的努力之下，以當地民俗舞蹈為展演基底的＜Krishna Attam克里希納傳奇＞和＜Krishna Leela兩位母親＞兩個劇本誕生了。

兩齣舞劇的名聲遠傳至鄰國的科塔卡拉國王Kottakara耳中，他誠摯的邀演卻被賈麥林國王推辭了，科塔卡拉國王廣召境內受過良好訓練的舞者，重新編作出更具藝術高度的＜Krishna Attam克里希納傳奇＞，於是在這樣的推波助瀾下，卡達卡利舞劇自此脫離了以宗教敬獻為目的導向的形式。

卡達卡利可以在任何室外的一處空地進行，即使沒有搭起帳篷，仍可以在月光下展演，這也是他們的傳統；表演開場前，兩個男孩捧著布幕（Trishala）各執一方遮掩觀眾的視線，不僅引起觀眾的好奇心、也能在換場時使用。布幕後通常放置一座三角架，作為演員演出的道具。

特殊的化妝形式Aharya Vidhan在卡達卡利舞劇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演員常常需要花上超過半天的時間著妝，不同角色需要不同的化妝打底，層層塗抹：

具有神性或頗受敬重的角色皮膚為綠色（稱為Pachcha）、惡魔或兇惡的角色則用紅色，有時會增添黑色作為加強、女性角色的皮膚通常是白色或膚色，然而蘇波那（Shurpanakha，羅摩衍那的故事中教唆魔王羅波那綁走悉多的魔女）和普塔那（Putana，在黎迦吠陀與摩訶婆羅多中的傳說女妖，以哺乳為手段渡毒害人）使用紅色、強盜或土匪使用黑色、聖人以及次要角色（稱為Minakku）的妝容則相對簡單。（註1）

其他較具特色的還有Chetthi，一種研墨自白米的細緻粉末，在兩耳之間作出像鬍子般的效果、有些演員會在眼皮底下放入小小的種子，讓眼睛看起來更加鼓脹，即便在濃厚的妝容下，眼神仍然十分清楚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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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裝上，演員一律穿著完整包裹頸部至腰部的長袖上衣（Kanchuki），以金色為基底的多層圓裙，配戴花環、項鍊、與體積碩大的頭冠。

敲響鼓聲、吹響海螺開場，具有祈福意涵的Vandana Shlokam與Thodyam是所有主要演員皆會出場的第一場節目段落，接著是富含音樂性的Purappadu讓舞劇正式展開。Thironattam是最精采的部分，包含一位傲慢角色演出的一段Tandava（註2）。羅摩衍那與摩訶婆羅多的女性角色故事也是此段常見的表演，稱為Kummi。

舞蹈技巧在卡達卡利中的重要性，遠不如演技（Abhinaya）。相對於抽象的符號象徵，擁有強烈敘事風格的表現方式在卡達卡利更被重視，一位卡達卡利舞者至少須對500個肢體動作與30種舞蹈動作非常熟悉，才被認可為受過良好訓練。

卡達卡利舞劇的常見樂器，包含四個千達鼓（Chenda 銅製定音鼓）、印度笛Bansuri、印度銅鈸（Manjira 南印常見的銅製小鈸）、低音雙面鼓（南印稱Mridangam，北印稱Pakhawaj，為木製的雙面手鼓）與一位歌手。

卡達卡利無庸置疑是印度最令人驚訝的舞劇展演。詩人Vallathol Narayan Manon奠定了這個舞種的訓練方式並使之大眾化，在馬拉巴深耕與推廣卡達卡利的兩位導師Guru Gopinath以及Ragnidevi則為世人留下了珍貴的偉大遺產。

註1：喀拉拉邦官方旅遊網站keralatourism.org，將卡達卡利舞劇的角色化妝與道具分為五類，與本書作者分類有所區別，提供參考。尊貴角色的綠色Pacha、邪惡角色的刀劍配飾Kathi、鬍子角色的Thadi（又以顏色細分為白鬍Vella Thadi為猴神哈努曼，紅鬍Chuvanna Thadi給惡魔角色，黑鬍Karutha Thadi是獵人）、女性惡魔角色的黑色Kari、一般女性角色與聖哲角色的明亮淺色Minukku。
註2：Tandava一般被理解為陽性、活力、或與某位神明相關的神聖之舞，《劇論Natya Shastra》在描述濕婆之舞的時候第一次出現這個名詞。在卡達克舞蹈中除了濕婆，克里希納也是常見的主題。

曼尼普爾邦的地形遍布高山，被譽為一座天然舞台，整片疆土被舞蹈之美覆蓋。當地居民為樂舞文化薰陶已久，傳說諸神曾為了欣賞舞蹈而下凡降福於此。民間盛傳克里希納與牧牛女們（Gopi）演出以愛為主題的舞作 Maha Ras時、好奇不已的舞神濕婆請求進入同賞（註1），克里希納雖准予他進入，卻只能背對這場舞蹈盛宴用耳朵聆賞，然而濕婆受到腳鈴、雙面鼓與笛子共同譜出的美妙樂音吸引，遺忘了與克里希納的諾言，在蛇王那迦用寶石裝飾整片山谷的幫助下，濕婆與妻子帕爾瓦蒂回到此地在寶石的輝映中共舞，曼尼普爾邦也因此得名（Manipur意為寶石之地）。

曼尼普爾邦的舞蹈原以宗廟祝禱為目的，相傳最古老的一齣舞作萊哈羅巴（Lai Haroba）是由濕婆與帕爾瓦蒂所授，萊哈羅巴的內容與當地的原始信仰息息相關，為了讓人民不忘其傳統文化，這裡的祭司與女祭司（Maiba and Maibi）便推動每年四五月在豐收時節之際演出此作以歡慶敬奉。

15世紀時，毗濕奴派（Vaishnava / Vaishnavism）信仰進入曼尼普爾，此地的舞蹈也受到影響而出現新的風格面向。神聖舞蹈結合了科爾坦（Kirtan）的吟誦形式，加入許多樂器如印度銅鈸Manjira、木製手鈸Kartal、雙面鼓Dhol等，舞者圍著半圓或圓圈共舞，前額以檀香粉裝飾，配戴白色裹帽、裹裙和披巾，著名的科爾坦曲目包含以手鈸為主的Kartal Cholom與以手鼓為主的Punga Cholom，以及僅由女性舞者擔綱的Raseshwar，讓演出更加活潑。

最受歡迎的舞作，是圍繞著克里希納、羅陀與牧牛女的神話故事為主的愛之舞（Ras Leela 註2），在這個作品中，特別的是演出克里希納的角色只能挑選介於10至12歲的男孩，羅陀與牧牛女們則由成人女性舞者飾演，Ras Leela依照印度黃曆的時序，區分為二月（Vaishakha 西曆四至五月）演出克里希納用盡一切辦法取悅生氣的羅陀的Vasant Ras、七月（Ashwin 西曆九至十月）演出克里希納與羅陀之間的親密與融洽的Kunj Ras、九月（Agarhayana西曆十一至十二月）的滿月之夜演出兩位愛人別後重聚的Maha Ras、以及任何時候都可以演出而主題豐富的Nitya Ras。

演出愛之舞的服裝相當獨特，所費不貲。十八世紀的辛格國王（註3）被認為是集大成而正式編創此舞的原作，同時制定了演出所需配戴的服儀首飾。

飾演羅陀與牧牛女們的舞者穿著綠或紅色如轉輪般的筒狀圓裙（註4），底部用硬紙板或植物根莖作成的小杖支撐，再覆以一層短短的裙子裝飾，更在裙子、緊身上衣與金色腰帶縫上細碎的雲母片，讓整套服裝看起來熠熠生輝、璀璨奪目。長長的面紗必須能覆蓋住舞者的身體，並確保足夠透明，不會遮掩面部表情。髮型依循不同的情緒感受而轉換。在春天的Vasant Ras通常要在背後紮辮子（Juda），演出Maha Ras時固定在中間，而Kunj Ras則放在左側。

飾演克里希納的舞者以孔雀羽毛為冠，穿黃色的絲質裹裙（Peetamber）、配戴笛子以及花環（Vaijyanti Mala 直譯為勝利花環。根據《摩訶婆羅多》的記載，這種花環是由永不枯萎的蓮花串成的，今常見於克里希納與毗濕奴信仰）出場。

除了前述舞作外，還有以牧牛女們對克里希納的情感為主題的Laghu Ras、歌頌被視為克里希納化身的十六世紀印度教聖者Caitanya Mahāprabhu的Gour Leela、以盛宴讚頌聖八月（Kartik 西曆十至十一月）的Goshtha Leela與Kaliya Daman Leela等等。古典舞之外的民俗舞蹈也非常興盛，豐富的樂舞文化，讓曼尼普利邦得到了舞蹈之鄉的美稱，更獲得印度聯邦政府的重視而正式成立曼尼普利舞蹈學院，培育後進。

註1：Nataraj Shiva翻譯為舞神（別稱舞蹈之王）是參考自 https://qz.com/india/1759244/a-brief-history-of-nataraja-the-dancing-hindu-god-shiva/
註2：Ras Leela來自梵文Rasa和Lila。Rasa的意思是「果汁/花蜜/情感/甜味」、而Lila的意思是「行為」，Ras Leela的意思是甜蜜的行為，在此也可衍伸為愛之舞。
註3：辛格國王 Maharaja Jai Singh 又名Rajarshi Bhagya Chandra或Ching Thang Khomba，關於他的背景補充主要參考維基百科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ing-Thang_Khomba
註4：女性表演服稱為Potloi，特殊下擺的裙子稱為Kumin。關於服裝，額外參考的資料來自這篇訪談 https://reurl.cc/yEkV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