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5 失落的樣貌
「R,謝謝你。
雖然我更應該說的是抱歉,造成你的困擾,你很善良不會為難我,但我還是更想表達對你的感謝。
去年創作的時候還能保持客觀地看待孕育生命這件事,結束之後的後遺症也稍微跟你提過,而今年,我真的沒有把握。備孕也快兩年了,這件事大概因為生理週期每個月都會循環,所以時間變得特別明顯,每個月落空又重來,都像是重新輪迴了一遍,特別漫長。在跟你講完電話之後爆哭了一個小時,才知道壓力莫名地就累積到這樣的程度了。謝謝你在我才說出我在備孕你就理解了,因為這真的很難跟人解釋,也謝謝你體諒我的難和脆弱。這真的是一個很美的作品,我也感覺到它對你的重要性,希望一切都如你,美好。」
相較於他人較沈穩低沈的嗓音,成熟的外貌,加上年齡增長,近幾年在戲劇作品中幾乎毫無懸念地,總是要擔任「母親」的角色。但說真的,大部分的戲劇中的母親,都是為了影響主角而存在,是個很概念式的,甚至時常讓人覺得有點無趣、缺乏想像力的存在。
然而,去年做了一個作品,在角色的發展中揉進了一些自己在備孕期間以來,感受到的女性對於生與育的期待、焦慮、積極、失落。那大抵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裡,我經歷了從計劃—懷胎—生育—教養—空巢的完整階段,一個人自說自話,自己揣著永遠不會受到理解的心情,只能在探究生命的書籍中祈求得到心靈的救贖,消化自己如黑洞般的寂寞。
那時,我感覺自己因為正經歷著某一個階段,對於孕育生命的想法也正經歷轉變,所以似乎能把「母親」這個身份,某種程度想像得更複雜而立體,姑且不論觀眾或票房的評價,對我自己而言,那算是一次創作上的成功。但今年要再重演的時候,我卻感覺自己完全不想再回到那種悲傷的狀態裡,我似乎已經承受著某種程度的真實苦難,不需要再藉由想像或虛構,增加更多,我甚至脆弱到害怕它成為一個預言,一個生命的暗示。
掛了電話的那個哭,是徹徹底底的宣洩,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感覺體內有很多能量想要往外衝,而我不想也認為不該收斂。但是這麼高強度的嚎哭,突如其來,我也多少有點害怕,一面哭泣一面猶豫該不該找人陪伴,以免失控,所以思考了一陣,決定打電話給在上班,看看時間應該正在午休的先生。電話接起,我以為我能稍微說明一下我現在的狀況,並向他求助,但我什麼像樣的話也說不出,所有的台詞都化作「哇~~~~哇~~~~~」(對,就是強褓嬰兒的那種哭法),對著話筒扔躑,一面還希望他知道我在說什麼(怎麼可能),那一瞬間我想我懂了所有嬰兒的感受,他們的哭聲裡果然是有語言的。
先生先是愣了一下,試圖和我溝通,卻發現我無法給他任何他想得到的資訊,幾分鐘過去還是只有「哇」和「嗚」,於是決定回家一趟,我掛了電話,算是達到目的,成功地求救了,心中安定不少,我只需要再獨處20分鐘左右就可以,應該不至於死去。時間過去,突然想起週末要去吃的餐廳還沒改時間和人數,這可不行,這是我的任務,於是用嚴重的哭腔加破鑼嗓子,跟店家重新確認人數,心裡只希望他覺得我是感冒了,而不是一邊哭泣一邊打電話給陌生人的瘋婆子,這個時候先生回來了。這下可好,可能總共有兩個人覺得我瘋了。
先生陪在我身邊,等待我的情緒安定,幫我叫了午餐,確定我能好好吃飯後,回去上班了。吃過飯後,覺得眼睛極度乾燥,鼻頭和腦袋都發脹發痛,身心俱疲,又回到床上睡了一覺。醒來後,我想著:「也許我此時能得到什麼正確的訊息」,並滑到了一個大眾占卜的頻道,題目是:「未來的你給你的鼓勵」。嗯,我需要這個。
那過後,不管做什麼,都覺得不太真實,整個人很空很輕,想著做些奢侈的事情讓自己舒服地度過剩餘的夜晚吧。預約了全身按摩不可得,那不如久違地泡個澡吧,一邊洗著浴缸,預想著在等待放熱水的時候可以把什麼家事處理一下,然後剛好泡進薰衣草香的熱水中,出來不管身心或是家裡都會乾乾淨淨,舒舒服服。沒想到正把塞子塞上,轉開熱水,就想起全國水庫正鬧水荒,是啊,好一陣子沒有好好下雨了,前一週下了幾天的雨,但補充的水量,新聞報導預估新竹縣一週就會用罄,於是我又將水龍頭關上。關上的同時,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淚腺,又湧出幾滴自我憐憫的淚水。「但這是個正確的決定」。我乖乖地淋浴,那仍是個很舒服的熱水澡。
那個晚上,先生坐在我旁邊跟我分析我們「未來的小孩」的想法,大概從去年農曆七月開始(咦?),我自己會不時對著空氣說話,想像身邊有許多的小靈魂--我們潛在的客群--在徘徊,跟他們喊話,時而招攬時而欲擒故縱,當作樂趣也作為一種壓力的排遣方法,好像苦悶說出來就沒有那麼苦,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先生說,也許這個「他」應該是雙子座(哈囉?!),不想要那麼精準地被預測中來到的時間(算命師說的2022年),所以在跟我們玩遊戲;我說我想的是,他可能不想在這個房子裡出生,因為樓上時不時對吼的父子,不只造成我心理的陰影,也嚇到他了,所以他想等我們的命定房子有著落了,他才願意來。先生接著說,我們大可不要再等了,直接去試人工和試管,至少機率比較大,至少試過所有方法,到時候真的沒有就沒有。這個提議,在下午他因為我哭泣不已而著急時,就跟我說過了,當時我也因為首次見識到心中的失落的真實面貌,被它的巨大震懾,所以也閃過一樣的念頭:不要再執著什麼「自然」,如果真心想要,就不擇手段地去爭取吧。
是這樣的,對於人工受孕和試管我一直不是那麼確定,心裡有個關卡是,若他們不想到來,那麼我用激進的方式求得,是不是違背了什麼自然法則,是不是強求?說得誇張一點,就是一種如果人家就不想要,何必勉強他呢?強摘的果實不甜,勉強不會有幸福啊。我也想過這是不是只是我對於「自然」的某種偏執,以目標取向的人來看,大概會覺得我只是在浪費卵子的黃金時間,既然知道最終想要,那為何不早點行動呢?於是,在我終於被壓力反撲時,我決定跟他「拼了」,我不等了,我想要這個週期馬上去做檢查,進行人工受孕的療程。但是,當先生說出同樣的想法時,我卻無法馬上應和他。我不確定。
他說得對。但心中有個聲音,即使提高了機率,老實說,最後中不中,一樣與我們做了什麼、沒做什麼無關。因為決定權不在我們手上。我這麼說並非因為喪氣,雖然我常常因為喪氣這樣說,積極度時有時無的,因為怕自己受傷,所以每衝刺一下就要暫停一下,怕一旦衝到底卻什麼都沒有,我承受不了。但那個晚上心裡響起的聲音,卻不是這樣,更像是我終於願意正視的事實:
「他終究會來,你不用催他。」